“得啦!你不必为我担心。”那口气使一切恢复了正常。
我竭尽所能描写我经常感受到这种深深的窒息,它总伴随着眼泪和抽泣,但当我经受了并复述了它的三个先兆时,我自己也大感意外。我所担心的,是这种窒息根本不被没有经受任何类似感觉的人所理解。自此之后,这种奇特的先兆的发作,不仅频率没有降低,反而渐渐得到适应,只不过显得缓和,可以控制,也可以说已被驯化,因此我学会了不惧怕它,就像苏格拉底不惧怕经常光顾他的魔鬼。我很快明白了,无酒而醉正是充满激情的状态。我受到这种极度的兴奋震撼的时刻,正是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Dionysos),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光顾我的时刻。唉!对于熟悉酒神的人而言,在酒神不肯露面的空虚时刻,那是多么沮丧和绝望!
如果说我那番做作的、失礼的话,甚少触动贝尔纳·提梭迪埃,那么相反,他那天真的、笑嘻嘻的回答,却使我心里极不平静。就是在这次谈话之后——或许不是立即吧——我觉得自己开始留意街上的某些情景了。德马勒斯特舅妈住在圣日耳曼大街,差不多在克吕尼剧院对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通往法兰西学院的那条上坡的街对面。站在她家位于五层楼的阳台上,可以望见法兰西学院的正面。不错,她住的那栋房子有可通车辆的大门,但是以德马勒斯特舅妈的兴趣和原则,怎么竟然会选择这个住宅小区呢?每当日暮之时,米克大街至莫布广场之间的人行道便开始熙熙攘攘了。阿尔贝提醒我母亲:
“姑妈,”他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你每次来这里吃过晚饭(每半个月一次),天黑了最好让这个大男孩和你一起回去。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最好走街中间,直到电车站。”
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但一天晚上,我一反往常的习惯——往常我总是从巴克街一口气跑到舅妈家门口,以赶在电车前头而自豪,把母亲送上电车。我说某天晚上,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母亲在她弟媳家度过了整个下午,而我比平常出发得更早,所以比平常走得更慢,享受着清新和煦的空气。我已经快要到了,这时注意到几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奇怪的举止。她们像犹豫不决似的东逛逛,西逛逛,恰恰是在我要经过的地方。提梭迪埃使用的“此道”一语还回荡在我耳边。我犹豫了一刹那,是否要离开人行道,以便不从那些女人旁边经过。但我心里总是有某种东西压倒了恐惧:这是怯懦的恐惧。我继续朝前走。突然,另一个我刚才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从一道门里冲出来的女人,拦住去路,紧贴到我身边盯住我看。我不得不猛往旁边一拐,踉踉跄跄,步履匆匆。那女人开始哼着小调,接着以责骂、嘲笑、爱怜、诙谐的口气嚷道:
“不应该这样害怕啊,我的小帅哥!”
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心里极不平静,仿佛是侥幸地逃脱了她的魔爪。
多年之后,这类虎视眈眈的女人像拿硫酸泼人的女人一样,依然令我恐惧。我所受的清教徒式的教育,提倡过度地克制天性,而我并不感到这有丝毫的坏处。对异性我没有丁点儿好奇心。女性的全部秘密如果一个动作能揭露无余,这个动作我绝不会做。我把厌恶称为拒绝,把反感视为操守,并引以为荣。我生活于退避与禁欲的状态,把抵抗视为理想。如果屈从,那就是屈从于堕落;我对外界的挑逗无动于衷。再说,我这种年龄的人,在这类问题上会多么慷慨地受骗上当啊!有时一想到自己神圣的反抗和高尚的愤怒,我竟至相信起鬼来,仿佛听见鬼在黑暗中冷笑、摩拳擦掌。可是,我能预感到会遭到怎样的失败吗?这里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我在描写我们的公寓时,没有描写书房。因为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再也不让我进去。书房门上了锁。这个房间虽然位于套间的一端,但我总觉得它是整个套间的中心,我的思想、抱负和欲望,全都围绕着它运转。而在母亲思想上,它不啻是一间圣殿,里面充满着对已故者亲切的回忆。她也许觉得,让我过快地取代已故者的位置不恰当。同时我觉得,凡是在我自己眼里能显示我的影响的东西,她都尽力清除。还有,我要说,将那些书籍任由我贪婪地阅读,那是不谨慎的,因为那些书全都不是儿童读物。然而到我快满16岁时,阿尔贝开始为我求情。我偶尔听到他们议论的片言只语。母亲大声说:
“他会把书房洗劫一空。”
阿尔贝轻言细语地辩驳说,我对阅读的兴趣值得鼓励。
“过道里和他卧室里那些书就够他读的了。”母亲反驳道,“等他把那些书全读完了再说吧。”
“你不担心会引来国立图书馆收藏部的人来偷吃禁果吗?”
母亲反驳道:“这样说来,永远不要禁止任何东西了。”她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让了步。每当阿尔贝和她顶牛时,结果几乎都是她让步,因为她对阿尔贝很有感情,也很尊重,因为在她心灵里,最终总是通情达理占上风。
老实讲,禁止人进去,并没使书房增加丝毫吸引力,或许稍许增加一点神秘感吧。我不属于那种动不动就反抗的性格,相反我宁愿顺从,遵守规矩,做出让步。此外,我特别厌恶暗中搞鬼。如果说后来,唉!经常不得不掩饰一些事情,但我之接受装假,从来仅仅是把它视为一种临时的保护手段,而且时时希望,甚至决心很快把一切公之于众。我现在写这本回忆录不就是证明吗……回过头再来谈谈我过去的阅读吧。我不记得有任何一本书我是背着母亲阅读的;我以名誉担保,绝不会欺骗母亲。那么,书房里的书籍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呢?首先,在他们看来那些书装帧漂亮。其次,我卧室里和走廊里那些书,几乎全是历史、注释和批评方面的,而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发现的是这些批评书籍所谈论的作者本人的作品。
母亲差不多被阿尔贝说服了,然而并没一下子让步。她装出让步的样子,同意我进书房,但要与她一块进去;我选择这本或那本书,是自己喜欢读的,也是她允许我读的,但要与她一块读;高声朗诵。我选中的头一本书,是戈蒂埃诗歌全集第一卷。
我很愿意为母亲朗读,但是担心她养成兴趣,同时对她个人的评价抱有疑虑,所以我所选择的能得到她喜欢的书,完全是另一类书。那是保尔·阿尔贝平淡庸俗、枯燥乏味的论著,还有圣-马克·吉拉丹的戏剧文学教程。每天读一章,我们一卷又一卷已经啃完了五卷。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样的精神食粮并没有使我大倒胃口。没有。相反我产生了兴趣,真是如饥似渴,宁肯读教科书式的、有实质内容的、最难读的书。再说,我现在认为,母亲那样重视批评著作并没有错;她错在没有更仔细地选择。不过,没有人指点她。其次,如果我当时立刻读到圣-勃夫的《星期一》或泰纳的《英国文学》,我是否已经能像后来所做的那样,从中吸取有用的东西呢?重要的是要充实自己的头脑。
母亲没有引导我更多地或者至少同样地喜爱历史书籍。如果有人对此觉得奇怪,我要回答说,任何事情都再也不会使思想上泄气。等会儿我要说明的,是一个弱点。一位好老师,如果他善于做,应该通过事实唤起我的兴趣,向我揭示各种性质的关联。可是我机会碰得不好,要学习历史,总得与学究们打交道。自那以来,我多次想强迫自己,竭力专心致志学习历史。可是,我的大脑总是处于反抗状态,最出色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也剩不下任何东西。除了事变以外所记载的,仿佛都是处于边缘的东西,以及道学家可能得出的结论。修完修辞学之后,我有点抱着感激的心情,阅读了叔本华的作品。他在这些作品里试图确定历史学家的思想与诗人的思想的起点。“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历史一窍不通,”我欣喜地想道,“因为我是诗人。我希望成为诗人!我就是诗人!”
我心里重复着他援引的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较之于历史,哲学是一种更重要的东西,诗歌则是一种更美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阅读戈蒂埃的作品吧。
且说一天晚上我在母亲卧室里,坐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允许我从一个小玻璃书柜里拿的那本书;那个书柜是专门放诗人们的作品的。我开始高声朗读大阿尔伯图斯大阿尔伯图斯(Albertus,约1200—1280),13世纪哲学家、科学家和神学家。知识渊博,因在巴黎大学宣扬亚里士多德主义而闻名。:《大阿尔伯图斯或灵魂和罪孽》……在这个时代,戈蒂埃还享有多么崇高的声誉!其次,那与本题无关的副标题——《有关神学的诗歌》吸引着我。在我和当时许多小学生心目中,戈蒂埃代表对习俗的蔑视,代表解放和放纵。诚然,他使我的选择面临着一定的挑战。妈妈想陪我去。我们将看到我们两个谁头一个喊求饶。但挑战主要是对我自己的而言。正如一两月之前,我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强制自己走进圣普拉熙德街那家庸俗下流的草药店。这家店什么都卖,也卖歌曲。我是要买最愚蠢、最庸俗的一首歌:《啊!亚历山德琳娜身上好香!》为什么要买呢?唉!让我告诉你吧:纯粹是出于挑战,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要这首歌。是的,是我需要强制自己,因为先天傍晚,我从这家铺子前经过时,曾对自己说:“这个嘛,你无论如何还不敢做吧。”可是,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