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期间,我还继续去巴黎看他,但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与他一家人住在A街,紧挨着中心菜市场。在那里他生活在他母亲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持重、可敬的妇人。一块生活的还有他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年龄明显大一些,不愿抛头露面,而让自己显得微不足道,在妹妹面前深情地表现出自我牺牲精神。像通常情形一样,一如我所感觉的,她把一切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家务活儿,全部一个人承担下来。二姐与阿尔芒年龄差不多一样大,长得楚楚动人,简直可以说她所担当的角色,就是代表这个凄凉的家庭的魅力和诗意。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受到所有人尤其是阿尔芒的疼爱,但阿尔芒疼爱她的方式有些古怪。这我后面会谈到。阿尔芒还有一位大个子哥哥,刚完成医学学业,开始寻找就诊者。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至于父亲巴夫莱泰尔牧师,大概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广施仁慈方面,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某天下午,巴夫莱泰尔太太邀请阿尔芒的几个朋友吃点心,我们正在餐厅里分享三王来朝节饼,牧师突然令人印象深刻地出现了。啊!天哪!他长得多丑!这个五短身材、肩膀宽阔的人,有着大猩猩般的胳膊和手,庄重的牧师袍更增强了他相貌的丑陋。怎样形容他的头呢?花白的头发油乎乎的,直直的一绺绺蹭得衣领子也油光光的;一对眼球突出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乱转,鼻子难看地隆起,下嘴唇肿肿的,软软地向前耷拉着,呈青紫色,流着哈喇子。他一出现,本来挺活跃的我们这些人,顿时鸦雀无声。他只在我们之中呆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例如:
“好好玩,孩子们。”或者:
“愿上帝保佑你们。”说罢就离开了,后面跟着巴夫莱泰尔太太。他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翌年,在完全相同的情形下,他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进到餐厅里,说了一句完全相同或相当的话,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离去,后面跟着他妻子。他妻子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把我叫去介绍给他,因为直到此时他只知道我的名字。牧师把我拉到他身前,啊,真讨厌!我还没来得及躲避,他就亲了我一下。
我只见过他两次,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强烈。自那之后,他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开始徘徊在我打算写的一本书里。这本书至今我还没有说不写了。通过这本书,我可以稍稍散布我在巴夫莱泰尔家体验到的那种暧昧气氛。在这里,贫穷不再像富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仅仅意味着缺吃少穿。你感到它是实实在在的,咄咄逼人的,难解难分的。它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心灵,触及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使生活精致的发条变形。如今在我看来一清二楚的事情,当初因为所受教育不够而无法理解。巴夫莱泰尔家许多反常现象我觉得奇怪,多半因为我没能很好地看出其根源,不善于时时事事把生活的拮据考虑进去。这个家庭出于羞耻心,想方设法掩饰它的拮据。我绝对不是一个娇惯坏的孩子。我说过,母亲总是保持着警惕,不让我在任何方面优越于不如我幸运的同学。但母亲从来没有企图让我摆脱自己的习惯,打破我这令人迷恋的幸福圈子。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正如我是法国人和天主教徒而不觉得一样。出了这个圈子,一切在我眼里仿佛都具有异国情调。正如我们所住的房子一定要有可通车辆的大门,或者像克莱尔姑妈所强调的:“我们不能没有”可通车辆的大门;正如我们凡是出门旅行,一定得坐头等车厢;正如我们去戏院看戏,我无法想象凡是自我尊重的人,除了坐包厢,还能去别的地方就座。这样的教育将在我身上产生怎样的反作用,要谈论这一点还为时过早。我还处在这种年龄:一天上午,我带阿尔芒去歌剧院看戏。妈妈为我们订了两张四楼楼座的票,因为是头一回让我们单独去看戏,她觉得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两个小孩子,这种座位也就足够了。我觉得我们所坐的地方明显比平常高,一看周围的人又都像是平民百姓。我简直要疯了,赶紧跑到验票处,把口袋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补了两张能坐回平常那种位置的票。应该补充说一说的是,每当我邀请阿尔芒而没有向他提供最好的东西,我心里就感到难过。
三王来朝节那天,巴夫莱泰尔太太邀请阿尔芒的朋友们来分吃三王来朝节饼。这个小节日我参加过好几回,但不是每年都参加,因为冬季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在鲁昂或南方。但1891年过后,我不得不又参加了一回,因为那位好心的巴夫莱泰尔太太,已经把我作为一位著名作者,介绍给其他多少都有些名气的年轻人。显然,安排这类聚会,也并非没有为阿尔芒年轻的姐姐未定的前途操心的意图。巴夫莱泰尔太太考虑,在这些小有名气的年轻人之中,说不定会冒出一个对象哩。可是,这种操心她却企图掩饰,甚至予以否认。相反,阿尔芒不顾脸面的介入,使这种意图昭然若揭。他利用三王来朝节这天聚会的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做种种最直截了当、最难以启齿的暗示。三王来朝节饼由他分,他知道饼内那粒蛋豆在什么地方,巧妙地让它落到他姐姐或者可能的求婚者手里。由于没有其他女孩子在场,他只能选姐姐做王后。这嘛,就当是开玩笑。阿尔芒肯定已经受到那种奇怪的病的折磨。这种病导致了他几年后自杀。他之所以热衷于这样做,我无法做出别的解释。不让姐姐流泪他决不罢休。语言做不到这一点,他常常走到姐姐面前,揍她,掐她。怎么!他厌恶自己的姐姐吗?我想,相反他很爱她。姐姐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痛苦,包括他让她遭受的这些屈辱,因为他是一个生性温情的人,绝不冷酷无情。可是,无形的魔鬼却以损害他的爱为乐事。在我们面前,阿尔芒显得神经质而又活泼,但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家人,对他所爱的一切,总表现得思想尖刻,正是这种尖刻的思想使他在贫困面前昂首挺胸。他常常把母亲企图掩盖的一切如污迹、物品不配套、衣物上撕裂了口子等,全都抖搂出来,既使母亲难堪,也使客人们感到不自在。巴夫莱泰尔太太慌了神,只好弃车保帅,来个半承认,而把其余一切掩饰过去,一迭连声地表示歉意:“我知道,在纪德先生家里,三王来朝节饼是不敢放在一个有缺口的盘子里端出来的。”阿尔芒指出她是藏头露尾,一边不顾情面地哈哈大笑,或者嚷道:“那是我搁过脚的盘子。”“这使你大吃一惊吧,老兄!”从他嘴里神经质地发出的这类感叹,仿佛几乎与他无关。请想象这种场面的结局吧:阿尔芒讽刺挖苦,母亲表示抗议,姐姐哭哭啼啼,所有客人都感到难为情。请想象一下吧,就在这时牧师庄严地进来了。
我说明过,我所受的教育,使我对贫困所呈现的“异国情调”,多么容易发出感慨。然而,在这里贫困却伴随着难以言状的忸怩作态、左右为难、谦卑殷勤、荒唐可笑的种种表现,简直令人头晕目眩,不一会儿对现实连丝毫概念都没有了。我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漂浮不定,分崩离析,陷入荒诞,不仅地方、人和谈话,而且连同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声音都是这样。我的声音我听了似乎很遥远,却响亮得令我惊愕不已。有时我觉得,所有这些怪现象阿尔芒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竭力推波助澜。恰恰因为如此,他为这个合唱增添的刺耳的音符,其实应是意料之中的。最后,更有甚者,我觉得巴夫莱泰尔太太本人,也陶醉在这种令人癫狂的和声之中。她为《安德烈·瓦尔特手册》的作者介绍说:“这本如此出色的书,你肯定阅读过吧,德厄里先生,它获得过音乐戏剧学院朗诵一等奖,所有报纸都大加赞扬。”在这种说话方式的感染下,每个客人,包括我自己、德厄里和其他所有人,很快就在我们自己制造的气氛支配下,像虚幻的丑角一样高谈阔论、手舞足蹈起来。出来后到了街上,大家都为之愕然。
我再见到阿尔芒……这天我受到他大姐的接待,套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对我说,我可以上两层楼去阿尔芒的卧室去看阿尔芒,因为他传话说他不下来了。我知道他的卧室在什么地方,但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房间直接朝向住房对面的楼梯,阿尔芒的哥哥在那边开了个诊所,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房间不算太小,但很暗,通过一个小院子采光:一个难看的翘曲锌板反射器伸向院子,把灰白的光折射上来。阿尔芒和衣躺在未铺的床上。他还穿着睡衣,胡子没刮净,没打领带。见到我进去,他爬起来,拥抱了我。平常他不会这样。我们的交谈是怎样开始的我不记得了。我对他的卧室面貌的关心,大概远远胜过了对他说什么话的关心。整个房间里见不到任何悦目的东西;一切都显示出贫困,一切都显得难看,黑乎乎的,令人透不过气来。呆了不一会儿,我便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到外面去。
“我再也不出去啦。”他简单地说。
“为什么?”
“你看得很清楚,我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出去。”
我坚持要他出去,说他可以套个假领子,至于他刮没刮胡子,我并不怎么在乎。
“我连脸都没洗。”他抱怨道,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冷笑,向我宣布他再也不洗脸了,正因为这样房间里气味难闻;现在他出房门只是为了去吃饭,他已经二十天没有去外面了。
“那你干什么?”
“啥也不干。”
他床旁的桌子一角横七竖八放了几本书,我试图分辨那些书的题目,他见了说道:
“你想知道我阅读什么书?”
他递给我一本伏尔泰的《少女》。我知道很久以来这一直是他放在床头的书,包括毕哥—勒布伦毕哥-勒布伦(Pigaultlebmn,1753—1835),法国作家,以写风俗小说著称。的《爱引经据典的人》和保尔·德·科克保尔·德·科克(PauldeKook,1794—1871),法国作家,写有大量描写小布尔乔亚的小说。的《戴绿帽子的丈夫》。他觉得可以对我无所不谈了,匪夷所思地向我解释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因为他现在只会干坏事,知道自己会损害他人,会使其他人不高兴,遭其他人讨厌,再说他远不像表面上那样有才智,甚至自己所有的这点才智也不知道如何发挥。
现在想来,当时我不应该让他处于那种状态不管,至少应该多找他谈谈。可以肯定,阿尔芒的样子和他的谈话,当时对我的触动不如后来那么大。还应该补充的一点是:我似乎记得,他突然问我对自杀有什么看法。我当时盯住他的眼睛回答说,在某些情况下,我觉得自杀值得称赞——这话说得那样无耻,在当时我敢情是做得出来的。但我不能肯定我没有这样想象过,因为我脑子里反复琢磨过这最后的一次谈话,准备写我打算把牧师写进去的一本书。
相隔几年之后(在这期间我再也没见到他),当我收到阿尔芒的死亡通知信时,我特别再次考虑过这件事。我当时正在旅行,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不久后见到他可怜的母亲时,我不敢向她询问。我是间接地了解到阿尔芒自投了塞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