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了解父亲,这还在她的回忆中得到了印证。
我的祖父见自己的小脚女人不再开怀,就给存活下来的六个儿女重新排序,为的是在称呼上,尽量不勾起我的祖母对那六个不在了的儿女的伤感。
我的父亲在做了那两个富家子弟的保镖之后,很少回家。父亲迷恋戏楼,祖父说自家养了个不肖子,有跟没有一样,就叫父亲“多余”。祖母说,“活着已经不易啦,你还嫌他多余,还是多多好,就叫‘多多’吧。”
从此,祖父母都称父亲“多多”。
“兵荒马乱的,光穷忙,也该给孩儿们张罗张罗娶媳妇的事啦!”祖母挪动着小脚,对祖父说,“是不,当家的?”
“咳,这些年就攒下了七块大洋,”祖父叹口气,和祖母商量,“还是先把这临街的房间拾掇拾掇,开个小饭馆,兴许能挣俩钱。到那时再张罗娶媳妇也不迟。老大在李家的铺子里帮工,背地里也学了些手艺。”
“这话中[1],明个儿,咱就搬到后厦子里住。”祖母历来就听祖父的。
临街的房间被改成了小饭铺。开张的那天,祖母还亲手剪了窗花,“富贵有余”、“恭喜发财”的图案是她当姑娘时学会的。
祖父的饭铺不大,但干净,老少无欺。包子、煎饼、大果子,顾客样样都满意。一年不到,就攒下了十几块大洋,乐得祖母合不拢嘴。
“当家的,把香儿许出去,娶个媳妇进家吧,我也该抱孙子啦。”祖母又想起了娶媳妇的事。香儿是我的姑母,我父亲惟一幸存的姐姐,那年十七岁,比我父亲大不过三岁。
“我看,麻家的大丫头挺受看,人也本分,找人批个八字,看合不合。”
麻家的祖上在山东平度附近的麻兰,以吹糖人为生。德国强占青岛那年,麻家就闯关东到了长春,定居在离我祖父家不远的桃源路口。也算是门当户对。
“俺这小脚不出门,那丫头眉眼也没见,模样配咱老大不?”
“咋没见过,你怀多多他三姐——”祖父顿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装作挑拣簸箕里的花生,偷眼瞄了一下为他鼓过十二次肚皮的小脚女人。
“多多他三姐”是祖父不在世的两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是我祖母生的第十一个孩子,比我父亲大一岁,名晓岚。这个我听说过但不可能见上面的姑姑,在伪满洲国皇宫附近的二道河菜市场,玩耍时发现烂菜堆里有半个苹果,拣了后吃了,结果,不到半夜,就开始不停拉肚子,没过三天全身浮肿,脱水而死。
祖父见祖母并没在意他谈及她那死去的女儿晓岚,才接着说:“那年,麻家让他们的丫头送来两串糖葫芦,你咋忘了,你还说那丫头是个美人坯子。”
“哦,是这丫头,中!”祖母点点头。
就这样,麻家的大丫头被祖父家的轿子抬进了门,成了我父亲的大嫂。
麻家的大丫头不是我现在的大伯母。
麻家大丫头进了方家大门,着实给方家带来了不少的喜庆,远近邻舍无不眼羡,都夸方家娶进了一个贤淑俊俏的媳妇。新媳妇确实俏丽,双眼皮,大杏眼,一对浅酒窝,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汪汪地会笑,不单我的伯父着迷,就连被她公公称作“多多”的小叔子也整天围着她转。胡同口外有一群毛头小伙,在新媳妇三天回门——携新姑爷回娘家那天,竟然尾随到了麻家,穷极无聊地瞎转磨磨,为这档子事,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还被多多打掉一颗门牙。说来也怪,多多自从当上了“保镖”,与那两个富家子弟打得火热,三天两头逛戏园子,虽然分文没有,却也不愁吃喝,因此个把月难回一次家。没成想,新嫂子进家门,他却隔三差五往家跑。这可乐坏了他的母亲,颠着小脚夸自家的新媳妇贤惠。
贤惠的女人少生事,漂亮的女子是祸根。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说。
麻家大丫头——不,应该称呼方家的新媳妇,因为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贤惠是实实在在的。自从进了方家的门槛,一心侍奉公婆,虽然方家在东天街口用自家的门脸开了一个小饭铺,她却从不在那里露面。
方家的媳妇漂亮,这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就生意不错的方家饭铺因此日益兴隆。饮酒吃饭的客人每天挤满了一屋,风传是方家漂亮的媳妇亲手下料,饭菜别有风味。有些食客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往里间的门口瞄,这情景让祖父祖母添了心病,格外关照小儿子多多要留心保护好他的新嫂子。
这日,全家都去铺子里忙乎,只留下多多陪伴嫂子。在家人眼里,多多并不是个勤快的主儿,就是去了铺子里也帮不上什么。
晌午时分,多多喊肚子饿了,新媳妇就到后院子给小叔子煎蛋。荷包蛋在锅中滋滋响着,后院的破木门却突然被人踢开,闯进五个蒙面的彪形大汉,没等新媳妇叫出声来,一条毛巾就堵住了她的嘴。不由分说,来人架起她就走。小叔子多多听到动静,急忙冲出屋子,迎头撞上两个凶悍的人把着门口,手里还举着一把二十响的匣子。多多本就是个能冲敢打的“保镖”,又受他父母和兄长的委托,自然急得眼睛直冒火,哪管来人手中有枪,抡起胳臂就打,怎奈毕竟是花拳秀腿,打打小痞子还能照量一阵,这当口,自然寡不敌众,没到三拳两脚就被踹趴在地,头刚好碰在已经冒烟的锅沿上,左腮当即裂开一个大口子。待这个刚满十四岁的“保镖”爬出院门,新媳妇已被一顶轿子抬走了。
“嫂子被人抢走了!”多多腮帮子上淌着血,连忙往前院爬,等到他的二哥——我后来的养父——奔到他面前,他还趴在地上没能起来。
“土匪抢亲啦!”小饭铺顿时乱成一锅粥,满屋子的吃客呼啦一下全都拥了出来,七手八脚帮着把受伤的多多抬到了街口对面的东大药房。
小脚女人刚做了快意的婆婆,突然遭到这样的灾祸,承受不起打击,一病不起。
多多的伤治好后,脸上却落下了伤疤。这伤疤不能让他忍下这口气,不仅为了心地善良疼爱自己的嫂子,还为了恸哭不已的母亲,就发誓早晚要报这个仇。
多多要去报仇的心事被他的二哥发现了。
他二哥原本是个忠厚之人,想劝多多别冒险,但多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根本不听劝,反而声言,别说有人明目张胆地抢走了他的新嫂子,就凭给他脸上留下的这块伤疤,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他天天打探消息,终于探听到了那伙土匪的下落。
“别急,更不能声张,一切听我安排。”情急之下,多多的二哥这样安慰他的老兄弟。
关键时刻,当哥哥的自然显得比弟弟有智慧。
他俩悄悄地准备着,家里人没谁察觉。
二哥授意多多望风,他设法把家里积攒的大洋偷出了几块,然后伪造成被盗的样子,哄骗小脚的母亲伤心的泪水又多流了几日。
兄弟俩像没事人一样,暗地里购买了一只土枪,两包炸药。随后用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暗中观察那伙土匪出没的情况,想伺机抢回他们的新嫂子。可是,麻家大丫头竟然也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她被土匪抢到山上没几天,就一头撞了石墙。
土匪抢亲的事情虽说不常发生,但遭遇这种不幸的人家都清楚,被抢的女子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即便个别家道殷实的设法赎回了人,也要倾尽家产,甚至负债,何况有的人赎回时已被折磨得只乘下一口气,有的只是一具尸体。
方家决定,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赎回自家媳妇的尸身。于是,方家托人与土匪接洽,不想那人惊慌失措地赶到方家说,方家的媳妇撞了石墙后并没马上咽气,残忍的土匪头子竟然让他手下的喽罗轮番糟蹋,最后将尸体扔下了石砬子喂了野狗。
嫂子的死,更增添了兄弟俩的报复心。
机会终于来了。
那伙土匪原本只有二十几个人,遇有出山的活动,一般山上只留三五个人看老窝。这次他们瞄准了一家当铺。按常理,讲究的土匪是不轻易抢当铺的,即使“抢当”,一般也不需要倾巢出动。可那家当铺门面大,还有自己的武装。几番商议,土匪还是倾巢出动了。
土匪的山寨里只留下土匪头子和三个小土匪,那头儿是个好色之徒,只有抢美色的时候他才会亲自下山。这天也该他倒运,让两个土匪守山门,留下一个土匪陪他吃酒,三喝五喝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方家的两兄弟就是利用这个时候,从后山潜进了他们的老窝,把两包炸药掩埋在房基下面,点着了导火索,又顺着原路逃离。结果,那个土匪头儿和陪他喝酒的土匪一同飞上了天。
据说,抢了当铺的土匪回山寨后,连他们头儿的尸身都没有找全。他们下了很大的工夫,四处查寻,到底也没查出端了他们老窝的人是谁。不到一年,长春就解放了,这事就成了一件无头案。
长春解放之前,我的父亲就去了北平。
我想,这次事件,也许就是父亲决定去北京的其中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