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游街。
游街，批斗会。
两个月过去了，阿鱼的精神也崩溃了。
在我看来，阿鱼什么时候都穿着那身黑不溜秋的衣服。他原来干净利落的样子再也找不到了。
母亲烧了我的绘画本，我伤心地躲在家里，任谁也不见。
为了让我散散心，这天，放学后，母亲撵我出去。
我没地方可去。
我想起了阿鱼。于是，就向阿鱼常去的人工河边踱去。
阿鱼独自躺在那片荒草地上。他的眼睛呆痴地望着天空，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装作到河边撩水，不看他。远处，不到四百米，有一棵歪脖柳树。树底下，有个背靠树干坐着的人影。那人好像在看书。
我有些记起来了，好像阿鱼在河边，那个人就在。但他面对阳光坐着，河水也反射出阳光，白晃晃的，所以看不清那人是谁。反正与我们无关，由他去吧。
一条鱼跳出了水面，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又一头窜进了水里。好大的一条鱼。
“你别烦，好不好！”阿鱼忽地坐起来，冲我吼道。
“你以为我烦你，我就是要烦你。不烦，谁上这儿来！”我也冲他吼起来。
“呜呜，呜——”他倒先哭起来了。他的肩一耸一耸的，太阳都让他吓得躲到水下面去了，你说多可气。
“你，没死爹没死妈的，哭什么？丧气！”我气不打一处来，没头没脑地骂他，他竟然不吭声了。
“说话呀，哑巴啦？”他不说话，我反而觉得没趣。
河面上不再有鱼跳出来，静极了。没了太阳的天空像燃起了一团火，看来明天又是个火热的日子。
“小龙，别怪我，陪我说会儿话，好吗？”他像忘记了刚才，我好惊讶。过去的阿鱼可不这样。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们面对河水，像什么也没发生。
“烧了就干净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想起母亲的话，心里就不舒服：
“阿鱼，你说，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声张，比被人扇了耳光还难受。再说，我也没有画毛主席像，怎么就这样对我！”
“多亏了你没画，画了你还不跟我一样了。我二叔在安徽，买了张毛主席像挂在房间的正中间，没想到那正是排烟的烟道，让人家说成是存心让毛主席受烟熏火燎，被定为‘异己分子’了。你说你这算什么，幸运！”他拣起个土坷垃仍到河里，“嗵”河水溅起一大片。
“别说你的苦恼了，生在福中不知福。……”阿鱼说着竟然又抹起了眼泪。
“怎么说着就哭起来了？”他哭我也想哭，这次不是为我自己，是为阿鱼。要是换了我，可能早就挺不住了。
陪阿鱼哭了一阵，天要黑了，我怕母亲着急，先回家了。
阿鱼不肯走，他天天这样，只好由他去。
刚吃完晚饭，父亲就被杨叔叔叫走了，看那急迫的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没多久，父亲又返回家来。
“小龙，晚饭前你和谁在一起？”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问话的声音却不大。
“阿鱼。”
“在哪儿？”
“河边。”
“糟啦！”
父亲又急忙出去了。
我尾随着父亲溜出家门。
父亲去了人工河边。
头顶的月亮显得一点也不寂寞，与云朵结伴饶有兴致地玩着藏猫儿的游戏。
河边已聚集了很多人，我挤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
“阿鱼？”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哭的阿鱼。
小虎的爸爸康大叔在给阿鱼做人工呼吸。康大叔的医术好，聂奇上次被马蜂蜇伤的脸就是他治好的。
“救阿鱼的人还在河里，快寻找！”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河面很黑，人们犹豫着。
有几只手电筒的光束扫向河面，河面上静静地，什么也没有。
有人沿着河岸找去了。
有人在不远处那棵树下发现一本书。
“是郑老师的。”
“对，是郑熙的。”
阿鱼终于醒过来了。
“谁救了你？”
“……”
“别瞎耽误工夫了，那人一定还在水里，快想办法！”
“扑通”父亲率先跳进了水里。我知道父亲的水性很好，他曾经在长春南湖的大桥上翻着跟斗跳进湖水，引得观看的路人一阵叫好。
又有几个人跳下去了，“哗啦，哗啦”，水声搅动得人心里好紧张。
夜晚的河水很凉，下河的人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随着水里的人纷纷上岸，人们的希望也破灭了。
“等天亮了，到涵洞外看看吧！”人们说的涵洞是这条人工河通向外面的唯一通道，涵洞的外面是波涛滚滚的主干渠，直通松阿察河，再往下就是乌苏里江，直到大海。
在涵洞口，一个树杈上挂着一只鞋。我认识，这是郑熙老师的，我在他住的庙里帮他记录书稿时，见他穿的就是这样的鞋。
郑熙老师失踪了。
人们不愿意相信郑熙老师就这样死了，“失踪”就说明生和死都是个谜。
阿鱼投河也是个谜。
那天在河边，阿鱼的哭声里预示着这个不幸的发生，但我没有感觉出来，那时的我只顾自己的不痛快，根本没有想到阿鱼会寻短见。
我后悔当时自己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阿鱼叫上，但说什么都晚了。可是，我尊敬的郑老师现在又在哪儿呢！
我气不过，在阿鱼面前直问他：“你，你说，你为什么要投河？”
“……”
阿鱼被我问得直翻白眼。
“你说呀！”
“你，你别逼我，这事说不清。”
“说不清也得说！”我竟然给了阿鱼一个拳头，他没还手。
“呜……”阿鱼又哭起来了。
“哭什么哭，你害死了郑老师！”
“呜——，别这样说，求求你！”阿鱼跪在了地上。
“呜，呜——”我也哭起来，我和郑老师的故事也被郑老师带走了。
杨叔叔又来找我父亲了。
杨叔叔说，阿鱼投河那天下午，阿鱼好像被什么人找去问过话，接着阿鱼就投了河，郑老师也失踪了。
有传言说，阿鱼在影院起火前去过现场，但阿鱼矢口否认，还说他不是故意投河，是不小心掉进了河中。
杨叔叔有理由认为品章格格知道这火是谁放的，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杨叔叔说，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又是一个难解的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