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真会开人的玩笑。
他,一个差一点被历史宣判了“死刑”的人,竟然在走向阴曹的途中,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既好奇又同情,为他叹息也为他庆幸。
望着他花白的头发,老年人流下了怜悯的泪水;瞧着他木然的瞳孔,青年人发出了怪异的嘘声。他,却像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坎坷遭遇的人一样,脸色依然,毫无表情。在他看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就像电影中的一幕画面:他只是画面上一叶冲过波涛汹涌的浪峰的小舟;那些观望的人,只不过是坐在影院里坐席上的观众。
人们探求的目光,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有过身陷囹圄的教训,为什么还不小心?”有人疑惑:“许是还没尝够穿囚衣的滋味?”
被人调笑的他从那条小路上走来,腋下夹着书本,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的脚下从不会踏伤一棵小草,周围的景致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吸引。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使命。
他的身影消失在学校教学楼的门口。
傍晚,他又从学校的门口步上小路,依然夹着书本,低着头,脚步匆匆。
他走去的小路尽头,有一座只剩下半个泥像的破庙。
“一个古怪的人!”没有人接近他,更没有人能够接近他。
于是,人们好奇的眼光就更加好奇,疑惑的内心就更加疑惑,“他在那座小庙干什么?”许多人都想去那里瞧一瞧,可谁也没有去这么做。
人们在猜测中保持着对他的好奇。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近了他。
这天是星期日。
清晨,天空笼罩着一层雾气。我跑上了那条小路,准备趁着大雾,去掏小庙后面那片树林中的一窝小鸟。
此时,我的心头只有那窝红顶小鸟,“大雾天,它们一定还在傻睡”,脚下的步子变得飞快。
突然,我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扑咚”,那人摔倒了,我也摔倒在地,身子还压住了他的一条腿。
我赶忙爬起来,欲搀扶起那人。不料,脚下一声响,什么东西被踩碎了。我还没来得及抬脚,忽见那人扑了过来,一下按住了我的脚:“眼镜,眼镜啊!”
啊,我踩碎了那人的眼镜。我吓得站在那儿,一步也不敢移动。
忽然,那人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呜呜——”
他好伤心。
“啊!”原来是那个古怪的人。
“古怪,碎了副眼镜也哭!”我心里好笑,连忙弯腰,拾起了那副眼镜。“嘿嘿,”像电影《地雷战》里日本鬼子戴的那种,黑黑的,圆圆的。镜架的一条腿已经折了。地上的碎玻璃看上去挺厚。
“我赔,我赔……”
谁知他接过镜架,用手一摸,哭得更伤心了。
也许,他知道我不能在这地方很快配上同样的眼镜。
我束手无策。虽说我还是个孩子,但除了女人,我没见哪个男人这样哭过。
“偏偏遇上这样一个古板的人,小心眼。”我心里嘀咕着。掏鸟的事全忘在了脑后。
“没有了……生命,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声音微小,像是怕我听见,又像全没我这个人。
“至于吗!眼镜和生命有什么关系呢?”我硬着头皮,扶他起来。
突然,他抓住我一只手:“你会写字吗?”那语气,那神情,分明怕我说出“不”来。我虽然七岁,但在幼儿园里,我认识的字最多。爸爸教我写字的时候,我才四岁,现在,已经会写一千多个字了。
我想说不会。但还是点了下头。
他像是没有看见,语气显得急迫:“会吗?你。”
“会,但……”后半句没能出口,他就伸出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摆,借势站起来,然后挽住我的臂弯,好像这样他才放心。
“你,送我回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一窝小鸟,我怎会有这样的遭遇。我不知道这遭遇是福是祸。
哦,我的红顶小鸟!
雾散了。我搀扶着这个古怪的人,向他住的那个破庙走去。
恐惧使我不敢迈大步子,好奇又催促我随他而去。
在大人们的口中,这小庙是破破烂烂的,里面的泥像也是西里哗啦。没谁愿意对我说起这破庙的来历,更没有人愿意到这个是非之地来,大人是绝对禁止小孩子接近它的。只有一次——那时这个破庙里还没有住人,我和阿鱼、黑娃,还有孟春,为了捉壁虎,几个人结伴,曾偷偷地潜进这个破庙。虽是夏天,傍晚的太阳还红红火火的,庙里却黑咕隆咚,蜘蛛结网,灰尘四挂。那次,我们共捉到了三只壁虎。这是种爬行动物,身体扁平,四肢很短。听人说,它的脚趾上有吸盘,能在墙壁上爬行。那时,淘气的男孩子,都爱用小木箱养这种小动物。它吃蚊子、苍蝇和一些小飞蛾,我们习惯叫“蝎虎”,老人都叫它“守宫”。三只壁虎不够分,黑娃最大,我们都听他的。“以后捉了再给你。”他们三人每人分一个,我不高兴也没辙。
刚才还被雾气包裹着的小庙,此时,轮廓清晰,周围幽静。“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可不远处的小水塘,一点蛙声也没有。庙门前,原来长满了荒草,如今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门旁,支着一个树墩,像我在金伯伯家里见过的根雕。树墩上,坐着一只旧铜盆,盆口搭着条手巾。全没有过去破败荒凉的样子,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抬头看看他,他脸色凝重。
要进庙门了,他像怕我溜了似的牵住了我的右手。
我被他带进了小庙。
一张简单的木床,一张三屉桌,一把木凳,一个由三块木板钉成的书架。再没别的什么惹眼的东西了。都说他古怪,哪有古怪的迹象!
他让我坐在桌前的木凳上。
三屉桌上摆着一摞稿纸,书架上插着一排书。
“莫非……”我趁他自己出去洗脸的机会伸手翻了一下那摞稿纸。也许是我心慌,弄出了动静,他又转回身来。我赶紧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你看吧。叫你来,就是为了它。”声音很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到那个小水塘边去打水——”
“哦,你没了眼镜,要我帮忙?”
“不,这儿我很熟。”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摞稿纸,像捧着上帝赐给的什么珍宝,感到受宠若惊,反倒不敢轻易翻动了。
房间里很暗,我四下瞧了瞧,这里没有电灯,桌上只有一盏用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灯。
“看吧,看完了,你就明白了。”他已经洗好脸,正用两个指头揉着眼角。
我抬头看看他,然后摇头。
“啊,我忘了,你还小,怕是看不懂。”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独自爬上床去,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木床咯吱咯吱地叫。有一条床腿原来是用几块砖头垫起来的。
这位住在破庙里的人,就是郑熙。
我手中捧着的书稿,是他用一生潜心研究的结果。著作的名称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
我没看完几页,就把书稿递给了他。
“我知道的历史太少,好些地方,看不明白。”我不好意思。
于是,郑老师为我讲解。
这是一本反映苏俄军队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与日本关东军作战的历史的书稿。
我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眼镜被我踩碎了,对他来说,有多麻烦。
那天,我自愿帮他。
他口述,我认真地记录。他的思维很快,我的记录太慢——经常有一些字不会写。
第二年春天,我上了小学,学习老是第一,大概和这件事有关。
“我想,你一定会高兴,有了我这样的帮手。”
“是了,我想是这样的。”
每天晚饭后,我都说“到孟春家里去玩”,妈妈很放心。孟春的爸爸是北京公安五处的下放干部,表面威严,其实人很厚道,是个京剧迷,和我父亲私交不错。
这个傍晚,天气晴好,且十分安静。
郑熙正在吃饭。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显得很扎眼,在我眼里他像个老人。
一盘清炖小嘎鱼,一碟凉拌黄瓜。
“你也尝尝。水塘里有的是,闭着眼都能摸到。”他用筷子指了指那盘鱼。
“我吃过了。妈妈说,”我告诉他,“嘎牙子对皮肤不好。”
“哦,”他向门外努了努嘴,“那你到我开垦的菜地里,摘两个黄瓜,自己洗洗吃吧。”
我没动。
“他们都说你古怪。真那样吗?”我随便问一下,没指望他回答。
“南京,你听说过吧?”我知道这是个很远的地方。
“我是在那儿出生的,”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已经四十多年了。”
他收拾起碗筷。拉我坐在他那张咯吱咯吱乱叫的床上。
我俩侧着身子,面对面。
他的家,离明故宫很近,就在护城河的边上。小时候,他经常去“午朝门”玩耍。
“后来,我考上了东南大学。它于一九零二年建校,历史上几易校名。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第四中山大学、国立中央大学,都是它用过的校名。”他还一口气说出了许多校长的姓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但是,有一个人我知道:蒋介石。
“那时,我也是个热血青年,酷爱读书。在解放前夕,”他声音太小,我有些听不清,“有人发起了一个‘读书会’,我也报了名。解放后,被查出来,这是个国民党的外围特务组织。”他伸手挽住我的手臂,好像害怕他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一样。
破庙里静极了。
老人的呼吸显得很紧张。我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像眼前真的就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特务。
“你别害怕。这是历史,我没向别人谈过。”他像在安慰我,又像在暗示我,但他的手就是不情愿松开。
他示意我拉开三屉桌的抽屉。我的右手被他挽住,只好用左手去做。
他用另一只手拿出一张照片,举在我面前。
看得出,照片上的他很年轻。
“这是中山陵。孙中山,你知道吧?”照片的背景是许多台阶。
我没回答,却反问他:“后来呢?”
“后来,……”老人像在沉思,又像忽然记起了什么,眼睛蒙上来一层雾水。
“你,应该知道的,人们恨死了特务,”他下意识地用拿照片的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差点被打死!”
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像这破庙里死过人一样,让我恐惧。
“还好。终于被他们调查出来了,我是上当才加入了‘读书会’,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组织,也没搞过什么活动。”老人的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但神情还比较严肃。
“这不,还让我教书。”我感觉,他像刚听完别人的故事,很满足。
“为什么告诉我?”我问。
“不知道,我从不向别人说的,为什么偏偏告诉了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那样子像做了什么后悔的事。
“……”我想说什么,但手被他攥得有些发麻,就盯着他的手,有点乞求他松开手的意思。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他问我。
“放心。绝不会的!”
他慢慢松开手。
高尔基说,生活“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平稳而缓慢,年复一年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流去。”我和郑熙交往的日子久了,并没有觉得日子过得慢。一个月以后,他的眼镜配好了,就不再用我帮他记录了。
我还是忍不住要上小庙里去。
看着他专心写作的样子,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受了他的影响,长大以后也要当一名会写作的老师。
这天,他又向我讲起了他的老家南京。
“南京是华东重镇,地处长江三角洲,应该算是中国十大城市之一了。毛主席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里的钟山,指的就是南京的紫金山。‘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他忘情地背诵起毛主席的诗,就像突然忘记了他是在为我讲南京的事。
其实,南京是七大故都之一,建城已有二千四百多年。最早的城池是越王勾践灭吴以后修建的,后来楚国灭了越,传说楚威王看到南京地理形势险要,怕日后有人在此称王,就在狮子山北边的江边埋下黄金,以镇压王气,称为“金陵”,所以南京又有“金陵”之称。这些我已经不知道他讲过多少遍了,连我都能够背下来了,但我还是喜欢听他讲。
“你会背吗?我来教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毛主席的那首诗,摇头然后又点头。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当我能够背得非常熟练的时候,天色竟然全黑了。
“哎呀,很晚了。”我看一眼他三屉桌上的闹钟,八点多了,赶紧向他告别。
郑熙老师像是才从梦中醒来一样,怔怔地“啊”了一声,忙不迭地找手电筒,想送我回家。
我急急地出了门,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前面的路,还好,有一点微弱的月光,就发疯般地往家跑。每天晚上回家不能超过七点,这是母亲规定的。母亲大概正在家里生气。
进了家门,发现只有弟弟一个人在家。
弟弟在看连环画,见我进来,就说:“哥,妈去找你了,你怎么才回来?”
“爸呢?
“爸被叫去开会了。”
“妈出去多长时间了?”
“好长。”弟弟不抬头,眼睛盯在小人书上。
我清楚,他说的好长,指的是一个多小时,看来母亲回来一定会大发雷霆。
“弟,一会儿妈回来,你帮哥劝妈,好吗?”我先拉个同盟。
“哎——”
母亲回来了。
我赶紧迎上去:“妈,您回来啦!”
“哎!”母亲应着,又对炕上看书的弟弟问,“你爸没回来过?”
“没!”弟弟摇摇头。
我好生奇怪,母亲见了我应该会很生气的,就算不大发雷霆,也不至于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样令人紧张的话也不问吧!呵,我明白了,母亲是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我像是犯了大错的孩子那样,双脚一并,笔直地站在母亲面前,低头认错:“妈!我错了……”
母亲的眼光闪烁了一下,猛地把我的头搂在怀中,拥抱着。我抬头看一眼母亲,疑惑地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一把将我抱起来,放在炕沿上。边帮我解鞋带边说:“你这傻孩子,天那么黑,疯跑摔坏了咋办!”
“你怎么知道我是跑回来的?”我惊讶。
“我看见了,”母亲的口气很平常,把我的鞋放在地上,然后摸了下我的脚,接着说,“瞧,脚底都跑出汗来了。坐着别动,妈给你打水洗一洗。”
母亲的爱抚像温馨的花蕊开放在我的心头,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惭愧地想哭。趁母亲出去倒洗脚水的时候,我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弟弟好像看完了小人书,抬头见我在揉眼睛,就说:“哥,妈不是没骂你吗,你怎么哭了?”
我赶紧掩饰:“没哭,刚才跑急了,被风吹了,有点发痒。”
母亲再进来的时候,我和弟弟已经钻进了被窝。
爸爸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了一觉。我起来想下地撒尿,却听爸爸和妈妈在小声说话,就忍住没动。
爸说:“你真的听清了,他是在教小龙背毛主席诗词?”
妈说:“是的,小龙见晚了,就往家跑,郑老师要送他,是我拦在门口没让他喊,怕小龙分心,摔着。倒是我的突然出现,把郑老师吓了一跳。”
“你咋不躲一下?”
“见小龙跑得急,我就想在后面跟上,又怕惊吓了他,慢了一步,正赶上郑老师出来要送小龙。”母亲说,“郑老师证实,小龙常上他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