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格格作了三十八岁男人的妻子,同时是一个四岁女孩子的母亲。这个女孩是娶她的那个男人的前妻留给她的,她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婚后的品章,已经不再是可以平静地说话、开心地大笑、自豪地面对镜子欣赏自己的美丽的格格了。她的每一个表情里都写满了忧郁,她像个自卑的懦弱女子,一反过去的洒脱,似乎恐惧占据了她的意识,她会在别人看来没有理由的情况下忍不住全身发抖。她已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种下了一道不为人知的阴影。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康大叔利用女儿漂亮的脸蛋攀上了一棵大树,当羡慕的、嫉妒的眼光投向康家人的时候,却发现康家的人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得意。康大叔沉默了,见人就远远地躲开;他的老伴沉默了,不是非要参加的活动她决不露面;婚后的格格更沉默了,她总是低着头,似乎换了个人。
人们猜测,却找不出答案。忽然有一天,有谁记起了康家的女儿原是要嫁给杨贵莲的,但没人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因为人人都畏惧纪司令。直到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燃起的时刻,人们还没减少猜疑的兴致。
那场大火,将人们的猜疑推向了巅峰,却永远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
现在,格格已经不会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有关过去发生的一切。因为她消失在那场大火中了。
我的母亲常会在有人谈起格格时深深地叹气。母亲特意提醒我和弟弟,千万不要在杨叔叔面前提起格格。
我不能抑制自己不去谈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太不能让人接受。何况,她不是别人,是我小虎哥的姐姐,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漂亮的格格,她曾经那样真切地活在我们的生活中。
“妈妈,小虎哥好可怜啊!他天天哭,他想他的姐姐。”
“是啊,思念亲人是痛苦的。”母亲这样回答我的时候,眼睛也是湿润的。
“妈妈,品章格格为什么不嫁给杨叔叔呢?那样,她就不会死了。”
“傻孩子,你不会懂,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懂!”
“我要懂!”
母亲摇头,因为有些事她也弄不懂。
杨叔叔已经好几天没到我们家来了。我以为他在躲着我们,我给他做过格格的信使,这件事只有我和他知道。
他常去人工河边,那是阿鱼一个人常去的地方。现在,除了阿鱼,他也几乎成了那里的常客。
我知道在那儿一定能找到他。
人工河边。
杨叔叔一个人面对河水,一言不发。
我想,他一定是在思念格格。可母亲劝告过我,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小虎的姐姐。
看到杨叔叔痛苦的样子,我无法听从母亲,因为我实在忍不住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娶她?”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认为是杨叔叔将格格推给了那个可恶的人,否则格格不会死。
“小龙,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你有想法,我理解。”杨叔叔眼睛没有离开河面,我在他身后发出质问时,他也没有回头。
“你理解,可我不理解!”我大声喊。
“你不理解,我没办法。”杨叔叔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听得出来,但不敢完全确定他在哭,因为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在我的印象中,他是那种有苦决不向别人哭诉的人。
我打断他,仍然大喊:“我始终拿你做朋友,你要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龙,我知道你关心我,也为品章格格难过。但是,有些事情,不是都可以向人说清的。”我以为他在敷衍我。
“你不说,就是欺骗我。你一定对不起格格!”作为一个孩子,我从没有这样对人发狠过。
“……”杨叔叔转过头来,看到我愤怒的样子,想说什么,但嘴唇颤动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杨叔叔起身,又挨着我坐下,然后抚着我的肩说:“你太小,有些事,我怕你真的不能理解。但是,除了你,我又能对谁说呢!好吧,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决不向别人说起,即使是你的爸爸妈妈,也不能说!”
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悲凄,反倒充满了疑虑。
我望着他的眼睛,感觉那里面藏了很多东西,但有一种东西是我以前所不熟悉的。
我忽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对他说:“品章格格都信任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他还想解释什么,但没再说出一个字。只见他慢慢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我。
“那是我的羞耻,”看到这娟秀的字体,我一下就能认出这是格格的亲笔。但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格格出嫁那天托我捎给杨叔叔的那个纸玫瑰。“我注定只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为那遭遇付出代价,我将在内心深处守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孤独一生。”我本来以为是格格背叛了杨叔叔,杨叔叔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原谅她。“有一个曾经被我深爱过,并真诚地接受我的爱,几乎让我成了他的新娘的男人,活在我的记忆里,这已经足够了。我只能用悼念的方式来结束我不可能得到的爱情。别怪我,命运捉弄你我,就让回忆成为我的全部吧。”纸玫瑰里的字就这些,我读了好几遍,还在云里雾里,懵懂不已。
“这是虎子交给我的。”杨叔叔递过来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本子外面套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我犹豫了,我虽然小,但我能够猜想到这里面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不!”我用手撑起身体,用脚跟蹬着地,向后退缩。我已经强行闯入了一个不该闯进的禁区,害怕继续下去会承受不起。我几乎要爬起来,逃离杨叔叔的身边。
“放心,小龙!”杨叔叔反倒比先前还镇定,“你信得过自己就看吧,除了我,还没人看过这里面的东西。”
“不,不!我怕!”我摇头。
“是啊,我怕你太小,看不懂。”他要收回伸出的手。就在这一刹那,我那拒绝的心竟然被另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代替了,几乎是在他的手将要插进怀里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前扑的动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好吧,但我有个要求,看完后永远不许提问题。”
我点点头。
“还有,你要亲手把它烧掉。”他掏出一盒火柴。
我又点点头。
我在决定把一切说出来之前,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实在只能回到那个我想过很多方式也摆脱不掉的噩梦当中,再一次经受内心的煎熬。
你了解我这个人,应该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表述过去的一切。我不能做到平静地像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那样做出淡然的样子。何况,我要表述的是一个改变了我们两个人命运的秘密。
如果能够侥幸保持良好的状态,在我称为丈夫的那个人得意忘形地回家之前,不动声色地把这个秘密讲完,留给日后的你看到它,那我也就放心了。
看得出来,格格此时精神状态非常欠佳,结婚还不到一年啊!我完全没有把握更不愿相信这些文字是出于她的手。但是,同时也非常清楚,若要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我眼前的东西是假的,是根本没有希望的。
我不想撒谎,一年来平淡真实的家庭生活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谁不希望一起生活的爱人是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可是,现实是那么残酷,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一个充满了自私自利和虚伪的灵魂的“正人君子”,丑陋得让人无法形容。有多少人能在了解了真相之后还安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勇气告诉你。面对一个毁了自己的男人,还坚持去假装和他过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一想到这些,我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咽下去了。
还是不要说吧,隐瞒比欺骗要容易被谅解,如果隐瞒真相能带来短暂的平静,那么我为什么要看着眼前的这一点平静也溜走呢?但是,负疚的心不允许我隐瞒真相,我只有耐着痛苦,在孤独中抽打自己,逼迫自己把真相告诉你,以换取回忆从前幸福的权利。
天灾好抗,人祸难防。
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人是个魔鬼。
以前,我总以为魔鬼都是面目狰狞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魔鬼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伊索寓言》的时候,我开玩笑说你们男人都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世界也就太平了,怕就怕有人自己吃不到葡萄,也不让别人吃到葡萄,甚至用邪恶手段把葡萄占为己有,或者毁掉葡萄。
太可怕了,不幸被你言中了,你说的话竟然成了现实。
那天,我们一起去找那个人的时候,你被他的拒绝气晕了,甩开膀子就走,全不顾我对那人的哀求。我一个人留下来,我给他跪下,求他成全我们。他嘿嘿冷笑,趁我不备,将门反锁上。
接下来的事是谁也猜不到的。
他突然用他那双肮脏的手从后面紧紧搂住我,我的前胸被他捏得生疼。我被他的袭击吓蒙了,极力反抗,但这无济于事。他像条饿狼,捂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想喊,却喊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接着,就晕了。对当时的情况,我就只有这么多记忆。
等渐渐醒过来的时候,我吓坏了。我的裙子已经被撕破,短裤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腿上、胳膊上都是血迹,疼痛让我不能坐起来。
我躺在地上。
那个害了我的人坐在椅子上抽烟。
我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伸手摸自己,皮肤也热辣辣地疼。我受了伤,好几个地方划破了,嘴唇也被咬破了,已经肿胀起来。那个时刻我觉得我死了,从心里一点点地死掉,那种感觉就是人间地狱。我应该怎么办?应该呼救,还是应该爬起来走回家?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的一生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人将我的短裤仍给了我。像做梦一样,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变成了一个肮脏的人。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我想哭也想叫,但整个人像一个傻子,哭不出声,也叫不出来。
我匆忙地穿好衣裙,被撕破的裙子遮不住我的身子。直到此时,我不知怎么来了一股勇气,抓起地上的笤帚,向那人扑去。他把我狠狠地推倒在地。
“别反抗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骂也没用,我是色狼,我是恶魔,还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实话告诉你,这一天是早晚的。”他竟然还有心喝水,好像强暴一名姑娘,就同喝水一样轻松。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字字如同锥子,直刺我的心窝:“你告我?我是谁!这儿都由我说了算。放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我只要一句话,说你用色相勾引革命干部,你就同那些被剃了阴阳头的娘们一样,谁会信你!”
“无耻!你——”
“我无耻?我要你,是我瞧得起你!回去给你老子说,做我的老婆是便宜了你。妈的,给脸不要脸!你当我是谁,敢说一个‘不’字,我让你父母还有你那个‘黄上’统统去下地狱!”
我就是记不起来自己怎样回到家的,我只记得晕倒在妈妈怀里。
我真的不愿意重复描述这个过程,真的,那是一个万劫不复的过程。想起来,好像灵魂都会发抖。
我明知道强暴我的人是什么人,却没办法报案。而且,当我想起那个人威胁我的话,我就更加害怕。我不能眼看着父母和你痛不欲生地活着。
还有小虎,我害怕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会和那个人拼命的!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让这个人得到报应。
我决定忍气吞声地答应嫁给这个人。如果说被强暴是蒙受耻辱,我不想让这种耻辱加倍。我的父母最终也只能接受我的选择,因为虎子还小,我们不能让他像阿鱼似的过着非人的生活。
于是,我告诉你,我选择了嫁给那个人。
你的愤怒我是能够预见的,但是,我没办法,因为那样毕竟能向你隐瞒真相。
我知道,当你了解真相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安宁,我也无法预知,但我知道,毁了我的那个人,一定会下地狱。
记住我的话,眼泪流过了,回忆没有意义。
永别了!
格格走了,撇下小虎哥,撇下她的父母,撇下她心爱的杨叔叔,独自走了。
她走的那天,我们这里燃起了一场奇异的大火。
我接过杨叔叔递过来的火柴,选择了河边一块没有草的地方,点燃了那个笔记本。
蓝色的火苗跳跃着,一个秘密在火中舞蹈。
杨叔叔远远地盯着火苗,直到火苗消失了,也没有说一句话。我把灰烬撒进河水中,然后坐下来,也不再说一句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但是,我的眼前始终跳跃着不灭的火苗,火苗越烧越大,变成了一种通体红色的球。
火是从半夜里燃起来的。
那天是个普通的星期五,刚刚批判了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热门的话题让人们还沉浸在惊疑之中。这个被定位“以宣扬色情为乐事”的人,看上去快有五十岁了,据说曾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因为发表过“孙悟空保唐僧去西天取经是屈服于命运”的奇谈怪论,就被说成是和毛主席“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观点唱反调,下放到了我们这里。他在中学代课,教语文,好像很受学生欢迎。
这次的批判会也很特别,纪司令竟然让批判对象自己介绍自己的丑恶观点,说这是“灵魂大曝光”,目的是让革命群众擦亮眼睛,看清阶级敌人的丑陋本质。结果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的自我揭露竟然像是在作学术报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天下原来有那么多描写美女的故事:
“古人除了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诸如‘四大美女’一样的女性外,还有用‘人面桃花’、‘倾城倾国’来形容女性的貌美的。譬如,”这个人背诵诗词的样子不紧不慢,“‘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再如,李延年为汉武帝弹唱的那首曲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些都是天然去雕饰的美,按屈原的弟子宋玉的话讲,就是‘恰到好处’之美。有人说宋玉好色,宋玉就写了一篇《登徒子好色赋》,假托邻家有一个美女天天扒着墙头勾引他,而他却无动于衷。这女子的美‘施朱则赤,着粉则白;增之一分则高,减之一分则短。’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全因为一个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可见,美色确实可以倾城倾国。因此,历史上男人常常把国破家亡的罪过推卸到女人身上,什么‘红颜祸水’啦,‘女色误国’啦,不一而足。有一首诗就反驳了这个观点:‘大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怎得知?二十万兵齐卸甲,哪得一个是男儿!’”
会场其实是个俱乐部,在我们这儿算是个最大的建筑物了,以前冬天放电影就靠有这么一个地方。虽然现在很少放映电影了,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它影院。
批判会很快就结束了,没有像往常一样让这个人去游街,也许纪司令突发了慈悲。不管怎样,今天是个轻松的日子。
半夜人们从呼救声中惊醒过来,影院已燃起了通天大火。
我和弟弟随着父亲来到现场,火苗窜起了一丈多高,房顶噼里啪啦地响。父亲像在响声中听到了什么,抢过别人手里的一盆水,一下全浇在自己头上,转身冲进了影院。
不一会,父亲背出了一个人,这人是那个白天挨批斗的“反动学术权威”,他已经被烟熏昏了。
另一伙人也救出了两个人,确切点说应该是两具尸体:一个是品章,一个是她的丈夫。
我们回到家里。
出乎意外的是母亲竟然没有去火场。
她一个人稳坐在炕上,一针一针地缝补着父亲那件肩头已经补了三块补丁的上衣,连我们进门后都没有停止动作。
“妈妈,你怎么没去看啊?火好大,噼里啪啦的,房子都快烧塌了。”弟弟抢先说。
“妈妈,品章格格死了,那个纪司令也死了。”我说。
母亲的手颤动了一下,她还是没有动,只是把左手的食指放在嘴里吮了吮。
我们竟然没有看出她的手指被针刺破了。
“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对自己说。
“什么来了?”我不解地问。
“不早了,都睡吧。”母亲说。
我爬到母亲身边,说:“小虎哥好可怜,他趴在品章格格的身上哭,都哭昏过去了。”
“我知道了,我去康家看看,虎子他妈会受不了。”母亲放下手中的衣服,穿上鞋。我发现她的手脚利落得超乎寻常。
母亲推开房门,又回过头对父亲说:“看好孩子,别让他们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