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练余心兮浸太清,
涤污秽兮存正灵。
和液畅兮神气宁,
情志泊兮心亭亭,
嗜欲息兮无由生。
踔宇宙而遗俗兮,
邈翩翩而独征。
求大道于天地兮,
蹑弱水而乘风。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夫子此句飘逸出尘,有登仙气象,本应是啸傲云霞之侣,却何以为芸芸众生故,千辛万苦地觅上这飞云顶来?”
一个峨冠黑袍的老者拈子长考,眼也不抬地说,语声苍老。
在他身前,是一副以整块碧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棋枰,黑白双子纠缠不休,劫中有劫,互相吞噬。
黑袍人却持白子。
此刻白大块棋已陷入黑子重围之中,眼看便葬身于此。外面虽有一颗白子援军,怎奈大海有涯,却苦无舟楫。对手的上一手黑子落在入二五的位置上,便已位于不败之势。
棋枰的对面,端坐着一人,背负斜笠、髻挽荆钗,一身渔樵布衣的装扮,只是剑眉斜飞,五络须髯飘飘出尘,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气,闻言疏朗一笑。
“厉某不过区区一介寒儒,在叶先生尊前,何敢妄谈神仙之事?”
“统率春秋门十万武儒的皇极殿主,允文允武、当代无双的‘上穷碧落’厉勿尘若仅仅是一介寒儒,孔丘亦不过一酸腐书生耳。”老人淡淡地说。
听到老人语气中对儒门至圣轻忽之极,厉勿尘剑眉一轩,面色微微一沉,但旋即如常,微笑道:“在握有不死之术的雍仲苯教大楚辛眼中,众生不过刍狗,厉某亦不外如是。”
“不然,”老人抬眼,冷觑厉勿尘,“能够登得上这魏摩隆仁飞云顶的,自轩辕黄帝始,千年以降,不过六七人而已,夫子不必自谦。”
“可厉某好奇地是,”厉勿尘若有所思,“叶先生本是道门高士,何以却成了雍仲苯司掌幻术仪轨的楚辛呢?”
“世事如棋,”“啪”地在入三六位上落下一子,老人微微一哂。“孰能逆料?不过,”老人抚髯,似笑非笑。
“夫子上得这飞云顶来,不求那世间英雄梦寐以求的天地秘奥,却要与老朽赌斗这一局,只为了那一件事么?”
“所谓长生,不过寄魂而已。”厉勿尘淡淡道。
老人面色骤寒,飘飘洒洒降下的雨丝也为之一滞。
“山崖海边,不帝亦仙;二九四八,于万斯年!”无视老人冷厉的眼神,厉勿尘捻须喟然,“我知天数难违,但若不尽一己绵薄之力,终是寸心难安。”也不多想,随手还以一子,黑子棋势益张。
老人俯眸看棋,耳际悉簌一声,一只黑鸦自厉勿尘身后飞出,正穿雨雾欲远。老人随手撩向桌旁空积雨水的香炉,溅水半弧若扇之展,拨往雨中,幻荡刀形淡淡一道,飕追空中鸦影,厉勿尘只及霎眨一眼,檐前雨珠忽殷,飘翎飞羽无数。
厉勿尘在旁不禁凛然:“溅水为刃,好强的真气!”
“夫子这一手筏渡迷津,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妙着,只是——”
老人端详棋局,展颜一笑,笑意枯涩。
“老朽痴活于这人世间不知凡几,古往今来千局百谱无不了然在胸。夫子纵然智比天高,但人力有时而穷,也终超不出这天地一枰的局限啊!”
瘦长的双指间拈着的黑子闲闲放下,落子时发出“啪”地一响。这声音原也不大,可听在厉勿尘耳中,颅内却似有巨雷轰然炸响。以他几近超凡入圣的修为,亦禁不住面色微变,气血翻涌。
令他骇异的,是因为在老人落子的一刹那,身畔风景倏变。原本两人对弈之处是个临湖而建的水榭,但现下却是两岸险峰上悬下削,如斧劈刀削而成。山似拔地来,峰若刺天去。大江在悬崖绝壁中汹涌奔流,山高峡窄,仰视碧空,云天一线,峡中水深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过百余尺,波涛汹涌,奔腾呼啸,令人惊心动魄。
老人双手拢在宽大袍袖之中,立于一座白色的山峰之上,劲风吹来,黑袍猎猎飞舞,好似一只黑鹤,直欲扶摇九天而上。
而厉勿尘却踏足一座赤色高峰,披襟当风,肃然不语。
白山耸峙江南,赤山巍峨江北,两山对峙,天开一线,峡张一门,俯视峡江,惊涛雷鸣,一泻千里,犹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
老人微微一哂。
“夫子可知此是何处?”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厉勿尘淡淡地道:“此处当为瞿塘峡。适才还在太湖之滨,转眼间却至这万里长江,星移斗转,飞云顶之秘果然鬼神莫测!”
“夫子好见识!”老人不动声色。
“我二人何妨以天地为枰,山川为子,万民为注,手谈这一局,何如?”
话音犹然在耳,老人向前踏出一步。他这一步踏出,整座白盐山,乃至山下奔腾的长江,都同这枯老的身躯融为一体,悍然超拔的山势似乎都被老人的这一步所扭曲,化作浩瀚无边的无形威压轰然荡出,直扑大江对面的厉勿尘。
厉勿尘心中凛然。
在上得这飞云顶前,他已知守护这飞云顶秘密长达不知凡几时光的老人叶弱水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对面交锋之际,他才知道这老人的修为已远远超出武学的范畴,不需抬手便已发出的这一击之中,蕴含着巍峨的白盐山之气,更有浩荡的长江之势,如天崩般落下。
厉勿尘向后微退半步,忽然长身一揖,神情肃然,如在儒门圣地春秋堡三圣堂之中礼敬至圣先师。
他用得是儒门六本诀。
孝为义之本、哀为礼之本、勇为战之本、农为政之本、嗣为国之本、力为财之本,是谓“六本”。儒门武学,以此诀为入门基础,修习有成者,方能晋升“五帝诀”、“四象诀”、“三至诀”等境界。
厉勿尘便是用这儒门最粗浅的功夫,来与老人这夺天地造化之一击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