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怒道:“你在说什么?”
朱淇眼睛看着太后,未曾挪移片刻:“太后之前不喜莲妃。柳德安杀了莲妃的妹妹。为了安抚莲妃,太后就准了莲妃娘娘的后位。为了一个奴才,送出一个后位,太后果然好大的手笔。请问柳德安与太后,到底是什么关系?”
太后厉声喝道:“反了反了!哀家要保全一个奴才的性命,难道还要向孙子报备不成!五伦之中,未曾听说有这么一条!”!
“太后不说,我来替太后说。”朱淇的声音是平静无比的,“太后杀了我母后,心虚了很多年。后来莲妃声称有一个妹妹,生辰八字与我母后完全相同,极有可能是我母后转世。这话让太后不高兴。于是太后吩咐柳德安,在莫芊芊进宫的第一天就将莫芊芊杀死。柳德安是太后娘娘的旧情人,当然是无不遵从;后来事发,为了保护太后娘娘,就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对柳德安的这番深情,太后娘娘无以为报,当然要保住柳德安一条命……太后娘娘,我的解释是否合理?”
“朕的皇后……朕的皇后!”皇帝的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朱淇忙上前一把扶着,“太后,朕的皇后,果然是你下的手?她不是病死,她是死于非命?”
皇帝的眼神里,有些让太后害怕的东西。太后忍不住又后退一步,嘴巴里却是迭声否认:“你妻子的死亡,你清楚得很!何必问我?”
“虽然惊扰了亡魂,却也顾不得了!淇儿,等下你出去传令,让相关人等做好准备,前往你母后陵寝,开棺验尸!”皇帝脸上是阴冷的杀意,“朕什么事儿都不管了,朕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定要弄明白!顺路叫过宗人府,将柳德安先拿过去,朕不相信撬不开他的嘴!”
太后哈哈笑起来:“皇帝,你疯了,你开棺验尸,即便看到你的皇后是死于非命又如何,平白的只是在你身上增加了一个笑话!”
皇帝冷冷地看着太后,转身,甩着袖子,冷笑说道:“朕即便是成为千古笑话,也不能让朕的妻子死得不明不白!能查到一个怎样的程度,就一定要查到怎样的程度!”
“是啊,果然是鹣鲽情深。”太后笑了,是恶毒的冷笑,“查清皇后死于非命,然后各种猜测并起,说不定有人会猜测故皇后偷人,被皇帝悄悄鸩杀!皇帝,你百年之后,会成为很多民间说书先生嘴巴里的传奇!”
皇帝冷冷地盯着太后,好久也没有说话。太后那猖狂的冷笑渐渐凝固,终于忍耐不住,她尖声说道:“你找不到证据!”
“找得到证据的,太后。”朱淇的声音很稳定,“我曾经听说,西域胡人,有一种迷魂术,在迷魂术下,人会将一切真话都说出来。柳德安棒伤未曾痊愈,正是身心最为虚弱的时候。其实我早已经命人将柳德安拿下,让人用迷魂术审问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太后再也顾不得仪容了,她大声咆哮起来,“柳德安不会背叛我,迷魂术没有多大的作用!不可能,不可能!”
“事实上柳德安已经招供了。”朱淇看着脸上狰狞变形的太后,声音里平静无波,“要不,我方才怎么可能说得这么清楚?”
这句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后捂着脸蹲坐下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皇帝冷冷地看着太后。碧桐早已躲到一个角落瑟瑟发抖。皇帝看了太后片刻,转身走向碧桐。碧桐慌乱地将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皇上,皇上,不关我事,皇后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那全都是太后的错,全都是太后的错!”
皇帝冷冷地看着碧桐,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变形:“全都是太后的错,是不是?”
碧桐忙不迭地点头。
皇帝声音,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既然这样,你就拿着这把匕首,杀了太后,朕恕你死罪。”
碧桐忙不迭地摆手,说道:“奴婢……不敢!”
皇帝却不理睬碧桐了,对两兄弟与云袅袅说道:“你们三个,跟着朕来。”出了刑房,却见一个老太监就守在门口。顺口就吩咐:“将门给锁上了,一日送两餐,其他的事儿,就不用管了;永安宫的宫女太监,都发配去守陵寝吧。”
那太监躬身遵命。
皇帝就走到永安宫的大殿。耳边隐隐传来侍卫的呼喝声,又传来宫女太监的哭泣吵闹声。但是哭声很快全都停止,因为皇帝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皇帝坐在椅子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朱淇坐在轮椅上,有些忧郁地看着云袅袅,看着朱瀚。
朱瀚与云袅袅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跪下了。
皇帝终于抬起了眼睛:“你们跪着做什么?你们不是在太后跟前威风八面,宣布要生死与共吗?”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云袅袅却是恐惧得发抖。她听出来了,皇帝的这种平静,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就像是一片茫茫大海,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掀起怎样的骇浪惊涛!
汗水从朱瀚的额头滑落,滑过脸颊,滑过下巴,滴落在地上,发出极沉闷的一声响动。
四周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四周所有的人都似乎被冻住了。
朱瀚终于发出声音:“父皇恕罪。”
皇帝猛然暴怒起来,抓起面前大案上的砚台,就砸下来,“这个云袅袅,是朕看中的女人!伦理纲常还要不要?你有胆子了,你居然敢在朕的面前,勾搭朕的女人!你居然还敢肆无忌惮地在太后面前撒泼!你以为朕不会杀你这个逆子不成?”
朱瀚没有动。但是皇帝盛怒之下,准头不足,砚台砸在他身边的地上,竟然溅起了火花。朱瀚的声音很平静:“父皇之怒,儿子不敢辩解。只是儿子认识云袅袅的时候,她还不是父皇的女人;而之后两人虽然有些交往,但是也恪守宫中的规矩,不曾逾越。方才的事儿,是儿臣的错,请父皇治罪,但是请父皇放过袅袅,她着实无辜。”
“着实无辜,着实无辜?”皇帝咬牙笑起来,“恪守礼仪,不曾逾越!朕方才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面对着太后,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这叫恪守礼仪,不曾逾越?你这是将朕当蠢蛋!”他手指着朱瀚,“朕看中的女人,你居然敢给朕戴绿帽来着?你吃了狗胆!”
“父皇。”朱瀚抬起眼睛,看着皇帝,目光灼灼,不曾躲闪,“是的,儿子是看中这个女子了。但是儿子不曾做过其他的逾越之举,袅袅素来自爱,儿子也不曾轻贱自己;儿子曾无数次想要向父皇提出请求,但是始终没有机会。今天父皇既然发现了,儿子也不能再回避。请父皇成全儿子,将这个女子,赐予儿子!”
话音落下,四周又是一呆。皇帝抓起手中的一个镇纸,劈头盖脸对着朱瀚砸过去。镇纸砸向朱瀚的额头,朱瀚笔直地跪着,不曾躲闪,云袅袅不由自主地扑过去,那镇纸就砸在云袅袅的肩膀上。
朱瀚气恼地看了云袅袅一眼,云袅袅很委屈地低下头。
皇帝冷笑说道:“云袅袅,朕要你做朕的妃子,你却始终推三阻四,却原来看中了朕的儿子!你与朕说实话!”
云袅袅含着眼泪抬起头:“皇上,您是最宠爱袅袅的!当我冒充莫芊芊的时候,您就最关心着我,宠溺着我,让我在您面前撒娇,让我在您面前说各种淘气的话;您从来不会拿着皇上的威严来责骂我,您甚至还带着我出宫,在您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温暖……如果不是牵挂着外面,我也曾想,就这样,永远留在您的身边……但是,皇上,袅袅从来没有想过做您的妃子……在袅袅的心中,您就像是父亲一般,袅袅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父亲,皇上,很多时候,袅袅是将您当作父亲!所以,当您宣布要袅袅侍寝的时候,袅袅慌乱了,当您宣布要袅袅做妃子的时候,袅袅手足无措了……皇上,您既然宠爱着袅袅,那么,就请您放过袅袅吧……袅袅愿意做您的奴婢,一辈子……”
皇帝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把手,手上的筋络暴起:“你愿意做一辈子奴婢,就是不愿意服侍朕?朕曾经宽恕你的欺君之罪,朕也曾对你推心置腹!你……竟然这般来回报朕!”
“皇上!”云袅袅的眼泪一串串落下,“如果袅袅有两颗心,如果袅袅可以将心劈成两半,那么,奴婢愿意服侍皇上,一辈子服侍皇上!但是……奴婢是一个死心眼,奴婢只有一颗心,奴婢的心已经沦陷了,奴婢不能再服侍皇上,如果奴婢服侍皇上,那就是对皇上的侮辱……皇上,您是不会要这种侮辱的,是不是?”
皇帝看着云袅袅。脸上的神色慢慢松弛下来,但是随即又慢慢绷紧。他咬牙说道:“现在朕倒是有些相信宫中的传言了。你不见得是刺客,但你却是天生的狐狸精!进宫不过几个月,就将朕的儿子,蛊惑到了这般地步!如果再让你在宫中存留下去,也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看起来竟然不是朕的儿子的过错!”喝道:“来人,将云袅袅带下去,鸩死!朱瀚,给朕回演武院去,好生住着,不许外出!”
朱瀚张开双臂,护在了云袅袅跟前。外面冲进来的两个太监见这般情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用眼睛看着皇帝。皇帝怒道:“朱瀚,你这是在做什么?”
朱瀚咬牙,说道:“父皇,并非云袅袅迷惑儿子,而是儿子黏着她!这是儿子的错,不是她的错!儿子愿意用儿子的爵位封地,用来换取她的一条性命;请父皇手下留情!”
一瞬之间,天崩了,地陷了。整个世界疯狂地旋转。云袅袅想要笑,却笑不出来;她想要哭,却也没有眼泪。周身似乎浮在云端里,又似乎踩在铺满鲜花的锦毡上;只觉得耳膜边上,有一千面铜锣在敲响。云袅袅脑子里却还保持着一分清明,她尖声叫道:“不可以!三殿下,不成,你可不能胡乱说这等混账话……”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云袅袅的失态。因为云袅袅失态的同时,皇帝也失态了!
皇帝“腾”地站起来,手指着朱瀚,嘴唇哆嗦,却是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吼道:“你是被这妖女迷昏头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也敢出口!”
“回皇上,”朱瀚含泪说话,声音很清朗、很稳定,“儿臣是被这妖女迷昏头了,皇上与太后如果真的要杀了这妖女,儿臣想……儿臣会死。”
他将一个“死”字咬得很重。
“轰”的一声,似乎是一百个雷在云袅袅的头脑中炸响,一瞬之间,什么都四分五裂了,什么都飞起来了,什么都烧焦了,什么都混乱了……
皇帝终于怒极,将桌子上的一个青玉笔洗砸了下来。坚硬的青玉砸在朱瀚的额头上,朱瀚却是不肯躲闪,登时鲜血横流。
四周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发出声响。只有云袅袅匍匐上前,胡乱地捂着他额头上的伤口,叫道:“你怎么不躲……你傻,你乱说什么啊,你不怕惹皇上生气……皇上,您不要听他的,他是迷昏头了,满嘴胡话……您杀我就好了,别人就不要杀了,他是您儿子,是您生养了他,您一定很爱他,您现在生他的气,只要他向您道歉,您就不会再生气对不对?等我死了,您就不会再生他的气对不对?”
“皇上。儿臣还是那句话。您如果真的杀了她,儿臣……想,儿臣一定会死。”朱瀚很平静地搂着慌乱的云袅袅,他的手指是修长温暖的,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儿臣并没有迷昏头,儿臣很清楚儿臣需要什么……是的,她算不上天香国色,她算不上满腹才华,她算不上知书达理,她不是大家闺秀,她没有一个高贵的门第。她是满皇宫捉弄的对象,让她放屁,要她摔跤,谁都看她不顺眼,因为满皇宫的人,每一个都超过她——但是儿子从来也没有见过,哪一个宫女有她一般的善良,哪一个宫女有她一般的慷慨。她有眼无珠,将儿子当作小太监,在她自己被管事嬷嬷欺负的情况下,将自己的首饰,将自己的零食送给儿子,只求让儿子不被管事太监欺负……也许是儿子犯贱,也许是儿子容易上当受骗,就这么一点小事,儿子就心动了,儿子不止一次地想要找父皇,求父皇将她赐给儿子,那么,儿子即便不要封地不要爵位,也无所谓……父皇,儿子不是要威胁你,但是儿子依然想说,您如果坚持要杀死她,那么……您也会失去一个儿子。”
一百个雷已经停止了,却又有一个碾子,巨大的石头碾子,轰隆隆的,在云袅袅的心中碾压过去。云袅袅的心被碾平了,变成了一张苍白的纸张,有些茫茫然;但是随即,这张苍白的纸上就被幸福的字迹填满。一种温热从心底涌上来,涌到眼角变成了泪水,涌到嘴角变成了微笑,涌到两颊就变成了红晕。
“孽子!……”皇帝的嘴唇在哆嗦,一时却没有更多的词儿。
万万想不到听到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男女的身上。只听见皇帝呼哧呼哧的喘气的声音,太后嘴唇哆嗦的声音。
血流满颊的少年,眼睛明亮,嘴角带着笑容;慌乱的少女,神色也渐渐平静,她轻轻地偎依在少年的前胸,轻轻地说道:“我很欢喜。”
少年微笑着抚拍着少女的脊背,说道:“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很轻松,很欢喜。”
少女低声说道:“即便是立马死了,我也很欢喜。”
少年微笑着说道:“你如果立马死了,我也跟你一起死。因为你死了,我不会快活。”
“你不要死。”云袅袅很认真地说道,“我才活了十六岁,就要死了。你也才活了十六岁,你要继续活下去,将我没活的份儿活下来。我本来打算活八十岁的,现在浪费了六十四岁,你将来要多活六十四岁。你还要多娶几个妻子,多生几个孩子,帮我的那一份也生了,那样的话,我死了之后才会欢喜。我向来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少年微笑着点头,很认真地问道:“可是没有你,我娶再多的老婆,我也不会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