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晨穿过医院的长廊,手上的手铐在她的要求下被掩盖着。在拘留所她得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她写了申请,再加上苏远安的帮助,她被批准来看一眼病重的妈妈。
推开病房的门,她朝病床走过去。床上的母亲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周晓晨靠在母亲的枕头边,她离她很近,近得可以看见她的眼睫毛。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眼睫毛仿佛一直都是这样温润的,随时都有泪水滴下来。
“是我对不起你。”身后的苏远安说道。
周晓晨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苏远安。她其实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苏远安,这个在脑海里、记忆里停留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其实很陌生,她看着他,冷冷地笑道:“是的,是你对不起我。你知道吗?小朋友们笑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时候,我多想你站在我身边帮我揍那些家伙;交不起学费时,我多想你用一沓钱摔在老师那满是轻蔑的脸上;妈妈生病时,我多想你带她去医院……可是这些,你从来也没有做到过。”
“可我不知道她有了你。”苏远安满怀歉意地说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不管你们,你母亲这个人一直很倔,即使我和她谈离婚条件她也没有向我吐露过半个字。”
发泄完的周晓晨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母亲。
“我跟你妈妈的感情一直不好,我来恩港打工的时候,就已经跟你母亲在谈离婚了,所以我并不算是抛妻弃女的人。”苏远安哀哀地说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离婚了,可她太倔强了,自打我提出离婚开始,她就不准备把有了你的事告诉我,她总是这样把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
母亲的倔强周晓晨一直都知道,若不是她倔强,她们母女俩也许活不到今天。只是母亲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苏远安真相,周晓晨想到了一句话--凡是我放不下的,必是我拥有不了的。
这多么年母亲一直放不下对苏远安的恨意,就是因为她拥有不了苏远安的爱,所以她病态地把这种恨嫁接到了她的身上。
她想起小学那几年,她们班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母亲来。有一次班上的一个同学问她:“周晓晨,你爸怎么又没来?”
她编谎话道:“我爸他出差了。”
站在她旁边的妈妈一巴掌朝她扇过去,指着她的鼻子:“你哪里来的爸爸?你给我记住,你没有爸爸。”
同学当时在旁边拍着手笑道:“周晓晨,原来你没有爸爸啊,那你跟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而母亲没有帮她说一句话,而是冷着脸离开了。那个场景她一直都记得,她一直记得母亲那冷漠的表情,那时候她想,她其实只需要母亲静寞地不拆穿她的谎言就好。
还有一次,她考试没得第一名,那是个下雪天,母亲把她丢在雪地里让她反省。她跪在雪地里,腿都已经麻木了。院子里其他人家都在做饭,她饿着肚子闻着饭香。隔壁的奶奶见她可怜,想拉她起来,母亲一盆冷水浇过来:“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吗?不好好读书,你以后要怎么谋生,人家命好有父亲疼,谁怪你父亲不要你,如果我也不要你,你现在就不会存活在这个世上,你要是不争气就没有饭吃。”
那一天,她全身湿着跪在那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已经在雪地里麻木了。还是邻居奶奶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抱回了自己家。那一夜,她发起了高烧,可是第二天,待她的烧稍微退了一点之后,母亲就把她丢进了学校里,还冷冷地用手点她的鼻梁:“想装病休息,门都没有。”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母亲能这样决绝了,后来她想,大概就是母亲的决绝才让她体会到恨,所以她从那时起就在心里想,只要有机会就不会让那个叫苏远安的男人好过,她要把被他毁掉的童年全部加诸到他的身上讨要回来。后来她带着生病的母亲不远千里来到恩港,一直像个阴影一样生活在苏眉的周围,干那么多坏事。做那么多,她只是嫉妒苏眉的童年,少年,都有父亲的相亲相伴。她原本只打算报复苏远安的,后来,她竟然把报复的手伸向了苏眉。其实她跟母亲一样可怜,因为拥有不了,所以放不下。
苏远安看着静默的周晓晨,他很想伸手摸一摸这个女儿,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勇气,他欠她的是用整个世界也还不了的。他缩回自己的手,轻轻地说道:“晓晨,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妈妈的,而且我也会找律师申请替你减刑,你自己也要好好表现,以后等你出来了,让我好好弥补你。”
“照顾她这是你应该的。”周晓晨替母亲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替母亲整理了一下被角,“这些年你欠她的是应该慢慢还了,至于我,你从来就没有欠过我什么,因为你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你又能欠我什么?”替母亲整理好后,周晓晨告别了母亲,平静地跟着警察走了出来。
苏眉站在病房外面,看到她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苏远安呆呆地站在她的后面,走到医院大门口的周晓晨突然回过头来,她冲苏远安虚弱地笑了笑,她其实是想告诉苏远安,她已经没有那么恨他了。
在警车里,周晓晨平静地想道,若以后她成了家生了个小孩子,就算她的老公背弃了她,她也一定要坚强独立地把孩子养大,不在孩子的耳边说她父亲的坏话。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对父亲这个词冰愣得可怕,都源自另一个人的恨。她想到过她在淘宝花钱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姑娘说,因为未来的路很长,我不能背尸行千里。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那个背尸行千里的小孩,而如今,她想放下了。
或许她早就想放下了,早在苏眉和宋文祈出事那天,她写匿名信举报自己和宁总的那个早上,她就想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