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所到之处都是这般清静素雅。”
的确,这尘世的纷扰喧嚣倒显得与他这华贵的轮椅以及高贵纯净的气质格格不入了,仿佛一离开这佛门净土便会被红尘玷污了这灵气之人。靳亦实在很难想象翎泷在热闹的地方。
“可惜总有无知者扰梦。”翎泷瞥了一眼自行想象的靳亦。
靳亦自嘲着打趣到:“如此说来,这倒成了是本侯的不是了?本侯倒是想求得一知半解,只是四下打听也一无所获。你究竟是什么人,本侯看你一定和皇亲国戚有着某些联系?”
翎泷看着棋盘,手里捏一颗棋子:“替翎泷谢过王爷了。”
同样有傲骨的两个不凡的人,在这样不经意间慢慢磨合。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冥冥间,他们企图寻找某些相同的目标。当人足够强大,我希望自己的后背也不会让我失望。
靳亦坐在护栏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那该是本侯谢过公子。”
靳亦也许从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能容忍翎泷无视自己。他们都不知道的,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失去原来无法想象的第一次,渐渐地改变自己、改变对方、改变政局,甚至是改朝换代。
翎泷一脸无所谓,棋子落下:“夏某不过是怕事之人,不想滋生事端而已。”
这是靳亦第一次想过要去讨好一个人,从前高高在上的身份让他见识了无数的阿谀奉承、讨好卖乖。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身份没有一点反应,冷静得过分的家伙,令靳亦觉得与翎泷相见恨晚。面对这个泠静得可怕,不卑不亢,不悲不喜的男子,靳亦有了想去挖掘他的故事的冲动;有了想去撬开他话匣子的冲动;更有想要打败他、使他臣服的胜负欲。
靳亦知道眼前这个骄傲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自己,于是盘算着如何套近乎。
“奇怪,怎不见你那傲慢的小书童?你这小书童好生厉害,果然近墨者黑。见了本侯还敢口出狂言的,这普天之下恐怕也没几人了。他可放心这样把你丢在这里?”
“那健全之人也未必就让人放心。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翎泷认真地研究棋盘,却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给靳亦回话,只是话里全是争锋相对。
靳亦冷笑,双手搭在翎泷的轮椅上的手把上。
“呵呵,少在话里带话。即便你再怎么想否认,终究是无法摆脱事实:你这辈子注定只能依靠别人活着了。不过公子还能泰然地讽刺旁人、出手伤人,想是一切倒成了理所当然。”
靳亦那张口便能气死人的功夫与翎泷相比毫不逊色。
“试问一国之主可否独活于世?”
翎泷终于停下研究,但他的回话依旧那样不假思索。
“不过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罢了。若顷刻间一无所有了,只怕连乞讨也不会。”
翎泷的话给靳亦当头一棒,他的确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王府、家仆、所有人的毕恭毕敬,以及军营,所有一切靳亦认为理所当然的竟只是为了他的身份。若一天他失去了这样的什么,他便真是一无所有了。当他一无所有时,他究竟能做什么?靳亦突然好有挫败感,当他被这个世界遗弃,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翎泷虽残,但是不废。”这是在示威吗?
我敢说夏翎泷是故意在靳亦的伤口上撒盐的,有什么比这样更让人铭心刻骨?
这样的话里,听不到他对不公命运的怨天尤人;那充满故事的眼睛里,有的只是对赖以生存环境的垂死挣扎。不过幸好,夏翎泷他还没有放弃。那无力的挣扎足以许多人不得安生。
人的三六九等、贵贱之分不过是权位操纵。
靳亦开始渐渐明白如他所言“若权力在手,为苍生安天下”的用意。眼前此人倘若不是坐在轮椅上,一定会惊天动地,而事实证明他只需要这样安静地,足以撼动天地。
作为皇室宗亲里的佼佼者,小侯爷素来眼光就高,靳亦左思右想也不知翎泷究竟是何来历。不过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靳亦明白他要的是这样能给他帮助的夏翎泷,无论于才、于德。
靳亦终于缓过神来。强大的自尊感驱使他不向夏翎泷低头,依旧语气轻挑。
“庶民妄论皇家,其罪当诛啊。你这人几次当着本侯的面出言不逊,便一点儿也不怕本侯告发你吗?皇家对你来说是如何黑暗与不堪?你就不怕给你撑腰的人毁在你身上?”
“小侯爷可是提醒在下?”
翎泷照常地平静,摆弄着身旁的花花草草。他岂会受这等威胁。
靳亦看着翎泷竟毫无反应,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皇上生性多疑,这轻则家破人亡,重则株连九族的事儿,公子倒是直言不讳啊。可笑,枉顾周遭人的性命,何以谈天下苍生?”
他实在被那种大无畏深深地吸引了。
“天楚得有此无能无德之人握权,泱泱大国何立?再者,这天下究竟何人能掌握着生死?不过是同样身不由已,有何异于刀口下过活。枉顾生民性命者,翎泷较之不过沧海一粟。”
有时候看透了这所有的身不由己,甘愿被掌控的人,反而不得以善终。
靳亦发现对这公子翎泷越是威胁,他越是不吃这一套。这旷世奇男子竟是如此铮铮铁骨。看样子,这公子一定有异于常人的经历,否则他怎会如此厌恶皇家却又如此深明大义。
靳亦不得不承认夏翎泷把很多事物看得比自己还要透彻,难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样一个能让他软磨硬泡的人,靳亦不得不重新思考另外的待人方式了。
“你倒也不必如此,只要你说出你背后之人是谁,本侯保证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在这时,僧人急匆匆的全往外跑。靳亦被这慌乱打断了思绪和兴致:“为何如此慌张?”只能随意拦下一个僧人询问:“站住,寺中发生了何事?为何行事如此慌张?”
僧人犹豫了一下:“城北的郝员外又到寺中来闹事,监寺师叔让大伙都聚起来。”
靳亦把人放走,刚想开口,转身便发现翎泷已经被柏叔推着轮椅走远了:“嘿~你这人。喂,招呼也不打走了,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有。”
寺中大殿上聚集了一伙来势汹汹的人,上来就到处打砸。一众僧人拿着长棍拦住。
“老和尚,你这佛根本不灵验,我家老爷逢年过节添多少香油钱,这都一个月了病情也不见好转,你信不信把你全寺上下告到官府。”来了一个像是管事的领头人大声嚷嚷着。
绝尘倒是一脸淡定:“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既非华佗转世,亦不通医术,纵使施主砸了我这寺庙也于事无补。”看样子,这伙人算是这相国寺的“常客”了。
靳亦观望了一下四周,王妃并不在这便来凑个热闹。
郝员外终于在家仆让出的通道间隆重地登场了:“绝尘大师,我访遍名医无果才来求佛,此事便作罢了。可我不久前曾听闻住持与百草圣医的徒弟公子翎泷交好,老和尚,要么把人给我交出来,要么你这寺庙上下休想安生了。”
绝尘在人群里搜索着翎泷的身影:“公子行医又岂非老衲能够左右,施主请回吧。”
郝员外的管家不耐烦了:“少废话,你便把人交出来,难不成他还敢得罪尚书大人。”
柏叔推着翎泷出来,停在郝员外面前:“如此排场,叫翎泷如何担当得起。”
郝员外依着传闻里打量夏翎泷:“哟~你是谁,一个瘸子也敢自称公子翎泷?老和尚,本员外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你还真以为随便找个人就能骗过我吗?信不信我~”
郝员外在说话,一班家仆早已按捺不住要往前冲。而话音刚落,员外的表情马上变成龇牙咧嘴,手被缠上了金蚕丝。靳亦惊叹翎泷手法真是又快又准,而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绝尘走到翎泷身边,宽厚的手轻轻地搭在翎泷的胳膊上,摇头示意:切勿伤人。
翎泷抬头看着绝尘点了一下头,绝尘松开手,事情便交给翎泷了。没有很大动作,只是手指情拨动丝线便让郝员外痛不欲生:“不知员外忍耐的限度相较于救儿之切哪个更高。”
“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故现世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
翎泷摇摇头,示意柏叔:“走。”
郝员外绕到翎泷面前拦下:“诶、诶、诶,公子且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大人有大量,请你发发慈悲救救我儿。公子,公子~”人群渐渐围着翎泷。
“这也太嚣张了。”看着翎泷没有开口,靳亦有些莫名的恼怒。柏叔推翎泷着走了。
郝员外已经一路缠着到了后院,敬琊见翎泷不为所动:“堂堂员外如此纠缠成何体统?公子救人规矩有三:不善不救、不悦不救、不诚不救。员外还是另请高明吧。”
郝员外跪到翎泷面前:“求公子念在为父者的救儿心切,一时糊涂。我郝家一脉单传,求公子网开一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求公子给条生路。公子开个条件吧。”
有勇无谋的一干家仆在管家的带领下堵住翎泷的去路。靳亦跟来:“哇~以多欺少。”
翎泷卡停轮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这个传闻里爱财如命的郝员外:“此话当真?”
“我~”
看着郝员外为难的表情,翎泷轻藐地笑笑:看来你也是个挺会算计的人啊。
郝员外心一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求公子救救我儿。”
话是这么说,郝员外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眼前这个黄毛小子,这要是能让他救活了,要价不高就给他得了,要得多了便打发了。要是救不活,定会让这欺世盗名之徒不见天日。
翎泷心知肚明,却宁愿被这样的笃定欺骗:为了救自己的儿子,郝员外可以不择手段。为什么?那个人连欺骗的,也不愿救自己?翎泷暗暗攥紧了拳头。
“先将人送到西厢。”柏叔看着翎泷没再说什么,知道他还是心软了。
敬琊拉拉自作主张的柏叔的衣袖:“公子当真要救?”
“起来。”靳亦有些看不下去了,拉起哭哭啼啼的郝员外,走到翎泷面前。
“喂,笑面虎,都说医者父母心,这世间竟有你这样如此不通情达理,见死不救还要落井下石的行医之人。这里可是佛门圣地,你不看僧面也得开佛面吧。他虽是蛮横了些许,但他也是救儿心切,你居然还趁火打劫。公子翎泷,会不会欺人太甚了。”
敬琊皱着眉,拦着盛气凌人的靳亦:“又是你?小侯爷也管得太多了吧?莫不是侯爷也擅长岐黄之术?如此甚好,小侯爷见多识广、菩萨心肠,郝公子便交给小侯爷了。”
员外看着靳亦吓了一跳,请安:“小侯爷?小侯爷安好,草民见过小侯爷。”
“告辞。”翎泷连正眼也不看一眼便要走了,他才没闲情逸致陪着靳亦在这里瞎胡闹。
靳亦拦着翎泷较上劲了:“不许走,本侯看你这人定是蛇蝎心肠,见死不救。能张口道出佛言的人,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你不觉有辱佛门圣地吗?你便不怕遭报应吗?”
柏叔看着不依不饶的靳亦下意识站了出来。
“子不教,父之过。郝员外可有过一丝悲天悯人之心?救一个欺压百姓的祸害小侯爷亦觉理所当然是吗?”翎泷赤裸裸地嘲笑着这个搞不清楚状况还要乱出头的小侯爷。
“我~”靳亦拉过郝员外:“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给本侯实话实说。”
郝员外犹豫了:“这~”郝员外又岂会不知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先把人送来。”靳亦非管定这闲事了,转向翎泷:“天都有的是衙门,用不着你来替天行道。你今天这人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你若医不活此人,不用等尚书大人,本侯先将你这欺世盗名之徒一并交由官府严加处置。”
敬琊不高兴了:“小侯爷,请你对我家公子客气一点。再说,这人生死有命,公子又不是大罗神仙,这哪个大夫敢说自己包治百病的?你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们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