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过去，加勒比海诸岛的大部分都生活着爱好和平的阿拉瓦克人。外界对他们的了解很少，因为大部分早期居民都给杀死了，其他人都被加勒比人赶出了岛。加勒比这个名字来自阿拉瓦克语，是“食人族”的意思。对加勒比人来说，不幸的事情是，哥伦布登陆之后不久就发现了他们这个血腥的小天堂，200年之后，其中大部分岛民也都没有了。贝奎亚岛又干燥，又窄小，又贫穷，结果成为他们最后的躲藏地，当法国人最后在这里定居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有加勒比人和非洲人混合的祖先藏在深山里。后来发现，非洲人来自一条出事的奴隶船，时在1675年，船名叫帕尔米拉号。
1763年，法国将贝奎亚岛割让给英国，结果不可避免的是，加勒比黑人被投放到当地的糖厂和棉花种植园做工。只有自由劳工才能够从如此贫瘠的土地上获取一部分利润，而当英国于1838年废除奴隶制的时候，贝奎亚的经济一下子就崩溃了。当地的能人逃往别处，岛上居民恢复了农耕和渔业生活，最后，转向靠捕鲸谋生。
最早杀死鲸鱼的贝奎亚人是比尔·华莱士，他是一名白人地主的儿子，15岁就出海，20年之后带着一位新英格兰的新娘和大批鱼叉回到岛上。作为贝奎亚岛上长大的孩子，他曾见到驼背鲸冬季来到近海喷水，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人们用渔船划到海滩上去杀死鲸鱼。可以派一些水手到山顶瞭望，看见水柱就派人上船前往捕获。他把最强壮的男子招来，于1875年在友谊湾建立了第一个捕鲸站。
华莱士此举并非出自任何一种善意，他是个饱经风霜的老水手，基本上全都是为自己着想的。离开本岛之前不久，他失去了父亲，并在这门营生中做苦工长大，按照当时的标准，那是相当残酷的一个行业。捕鲸水手一出海就得在海上一连呆上三四年，那种谋生的条件就连战俘也会畏缩不前。船长对水手有绝对的权威，有时会发生将犯错误的水手鞭打至死的事情。水手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大部分都是罪犯、酒鬼和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农场少年。经过4年的海上生活，很容易猜出谁的坏毛病容易招惹什么人。
使这么一项事业保持为一个整体的惟一的东西，就是这些人所面对的不可言说的危险，还有冒完风险之后活下来能够得到的经济回报。世界上最大的鲸鱼——蓝鲸——重达190吨，长度可达100英尺。蓝鲸的心脏大如油桶，鲸鞭有9英尺长。抹香鲸因为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而名闻天下，1839年，一头被激怒的抹香鲸攻击一条三桅船，并使其沉没。用鱼叉叉这种动物，可以跟站在高速公路天桥上用鱼叉叉卡车相比。绳索从木楔中飞速奔出，经常会摩擦出火星。以这样的速度，绳上的扭结有可能带上人的胳膊使其脱臼，或者干脆使人从船上消失。松弛的绳索则更糟：这意味着鲸鱼已经明白了水手的意图，正返回身来直接冲向捕鲸船的底部。鲸鱼引发的恐慌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有些人被风险和金钱所诱惑，捕鲸一直捕到老，或者直到被鲸鱼弄死为止。另外一些人第一次见到敌手就弃船逃生。
早晨4点，空气轻柔如丝。我开着租来的吉普车奔驰在黑色的公路上，只是为了不要太颠簸才慢下来一点。贝奎亚北边几乎完全没有住人，地势陡峭、盖满灌木丛的山谷笔直升上黑色火山岩构成的悬崖。鲨鱼湾、公园湾、野兽角、弹头。海岬之间是白砂海滩，背景上有母牛草地和椰树林。公路经过一处冒烟的垃圾堆，爬上这个岛的中央山脊，之后拐弯转向伊丽莎白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惟一的生命迹象是几个码头工人，他们在探照灯下往一条生锈的岛际货船上装载货物。公路慢慢爬上一个小山，之后爬上他们称为下湾的一个海湾上面的山脊，然后朝友谊湾拐下去。
一阵干燥的风在黑暗里吹过，可以听到一英里外从森坡礁岩和圣希拉尔海峡传来的海浪声。我在奥利维亚家附近的公路上停下车来，沿很陡的水泥台阶摸索着下到水边。海浪冲击外礁，泛起阵阵白浪，别的一切都是热带地方在天亮前泛出的蓝黑色。捕鲸者跟约定的一样提前10分钟到达，在海边排成一列。他们默不出声地装载工具，用肩膀推着怀阿斯克的船舷上缘。这条船在4根圆樟木上沉重地滑动，慢慢溜进海里。风已经减弱很多，足可以扬帆到达穆斯迪克那边理想的瞭望处，否则，我们只好将就着到奥利维亚家后面的小山上去瞭望。
几分钟内他们就准备好了：船长丹把着舵柄，奥利维亚在最前面，比迪·亚当斯、尤斯塔斯、阿诺德·夏泽尔和金斯雷·斯托韦在船中部。他们划动18英尺长的船桨，帆船一头扎进海浪之中。离开礁石区以后，他们就树起船桅，捆紧横桅索，用小环素绑紧斜撑帆杆，之后就鼓起了风帆。奥利维亚在船首狂吠，发布一道又一道命令，其他几个人在狭小局促的船舱内东奔西忙。
支起船帆以后，怀阿斯克是一条漂亮得让人心痛的小帆船，它是大海的产物，正如它设计用来去屠杀的那种动物一样美丽可爱。她是在海滩上造好的，天际是横线，奥利维亚的记忆是设计图纸。造艇技工曾使用过这样一些字眼：“适于轻载”，“裁剪漂亮，浮力大”，用来描述上个世纪的捕鲸船，这些字眼同样适用于怀阿斯克。
帆船很快就跨过海岬到达穆斯迪克，到了那边，船员们花半天时间在俯瞰着海峡的一个山顶上观察。有一位老捕鲸者叫哈罗德·科利亚，他在奥利维亚家房子上面的观察站观察，还有步话机，因此，他们可以观察到的海面增大了一倍。另外，他们还经常从渔民、引水员或正好在合适的时刻打开窗户朝外望的人那里获取信息。这些人会得到鲸鱼肉的奖励，假如真抓到鲸鱼的话。
较早年代，1880到1920年之间，整个格林纳丁斯群岛一共有9个海岸捕鲸站，包括贝奎亚岛上的6个，这9个捕鲸站可以观察到数百平方英里内的洋面。年成好的话，他们兴许能抓住15头鲸鱼，这对当地的经济来说是相当大的收获。1920年，贝奎亚岛上20％的成年男性都受雇从事捕鲸业。
5年之后，一切都变了。一条挪威捕鲸船在格林纳达外海进行渔业操作，一年半之内便捕光了驼背鲸。1925年到1948年，岛民再没有捕到一条鲸鱼了，此后的8年也没有捕到。捕鲸站一家接一家地关门，到50年代，只有奥利维亚一家捕鲸站还留着。今天，驼背鲸的种群数量略有回升，国际捕鲸业委员会现在认为这个物种“极其脆弱”，而非“濒危物种”。但是，在贝奎亚岛一带，这个鲸种还是相当少见的。去年，一行人只有一次出海追赶过驼背鲸，今年这个季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到一次水柱。
到了下午，从穆斯迪克开船返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报告。一行人耸耸肩：等待跟投叉一样，两者都是捕鲸的一部分。
在那些幸运的日子里，如果奥利维亚在穆斯迪克看到一条鲸鱼，他会在脑海里记住那条鱼的位置，扬帆到达之后等待。如果没有风，水手们就使劲划桨，桨架里面都衬有纤维，以保持安静。驼背鲸一般会下潜10到15分钟，之后升上水面吸气。每次鲸鱼升上水面来，奥利维亚都会把船靠近一些。鱼叉套着木鞘，放在前甲板上一个称为笨重抓地板的凹进去的地方搁着。取下鱼叉的时候，它正好适合奥利维亚大腿的曲线。
鱼叉很重，但极其简单。很粗的樟木柄上套着一把斧子，并套进一块掷铁的孔眼里。叉头本身是用青铜制作的，然后磨到了剥皮刀的锋利程度。叉子装在一个支点上，用很粗的木制剪切销打进一个小孔固定好。刺中鲸鱼的时候，剪切销会断开，使叉头呈90度角打开，深深地拴牢鲸鱼的肉。150年以来，这个设计一直都没有变化。鱼叉绑在一根9寻长的尼龙系绳上，这个系绳又按照奥利维亚的说法是“弯过去”，接在马尼拉麻制作的主索上，这根主索长达150寻。这根主索穿过船头上的一个切口，再经过船身在防滑齿杆附近卷上两圈，之后小心地盘进一个木盆里。防滑齿杆是一块很重的木块，可提供足够大的摩擦力，以免鲸鱼把整盘主索都拉完。如果鲸鱼拉索，尤斯塔斯会在旁边舀起海水来浇注，并往盆里倒满水。否则，摩擦力会使防滑齿杆燃烧起来。这同时，奥利维亚在船头站稳，用低沉而粗糙的声音向船长丹发出命令。总起来说，他们必须远离鲸鱼尾部：鲸鱼尾部的力量大到足以使驼背鲸本身跃出海面，并可在一秒钟内让小帆船不见踪影。奥利维亚的腿顶在笨重抓地板上，其他的人紧盯着船舷上缘，鲸鱼的恶臭在他们面前散发出来。鱼叉已经取下了木套，奥利维亚在高处抓着它，就好像他的身体已经被弓一样绷紧了，右手握着末端，左手抓住叉杆。鱼叉不是扔出去，而是刺进去的，在小船就要搁浅、“木头蹭上黑皮”地搁在鲸鱼身体上之前，用全身的重量和力气向下猛扎下去。
“把鱼叉刺下去的时候，鲸鱼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它只是猛挥尾巴，之后就不见了，”奥利维亚说，“丹把一切都放下，两手握住绳子。鲸鱼得从他手里拉开绳子。他必须要把绳子攥住。”
被刺中的鲸鱼会用尾巴拼命挣扎几个回合，之后就想逃跑。这一刻是完全彻底的混乱：绳索从木楔子里飞速尖叫而出，水手们赶快把船桅放下来，舵手要把绳索卷在已经在冒烟的防滑齿杆上。有些人吓呆了，另外一些人头脑异常清醒。“叉到鲸鱼后，害怕和怯懦就离我而去了。”哈罗德·科里亚说，他今年都63岁了，是水手中最年长的一位，“一切都没有了，我成为一个勇敢者，我变得勇敢起来。”
勇敢也好，怯懦也好，事情有时候会发展到极其糟糕的时候。约在1970年，奥利维亚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了，一条鲸鱼意外地击中了小船，打破小船侧板后将奥利维亚扇晕了过去。等醒过来，意识到绳索已经绞住了他，把他的腿扯到防滑齿杆里面了。绳索立刻便勒进肉里，骨头都锯得露出来了，将他的动脉烧灼，而且差不多把他的手锯成了两半。奥利维亚拒绝割断绳索，因为他不想让鲸鱼跑掉，但最后，生满藤壶的鲸尾帮奥利维亚锯断了绳索。帆船回到岸边，奥利维亚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走上岸，他的胫骨露在外面，双腿水泥一般沉重。岸上有两个人看到那个情景晕了过去。
捕杀鲸鱼而不遇上一点大事，这样的事情世上是没有的。根据定义，捕鲸要么是一场灾难，要么是接近一场灾难。鱼叉一旦刺进鲸鱼肉里，水手们立即就放下船桅，船长丹也会在防滑齿杆那边紧张起来，迫使鲸鱼在水里拖着整条船走。此时，前甲板在浮浪中起伏不定，人们都挤在船尾，身后留下航速20链的尾浪。速度太快，船便会翻进海里。绳索太松的话，鲸鱼会把全部绳索拉完。（有人曾说过，有一条蓝鲸拖着一条94英尺长的双螺旋桨捕鲸船往前跑，船上引擎打到全速倒车档，结果鲸鱼还是拖了50英里后才累倒。）每次鲸鱼露面的时候，水手们就双手抓住绳索收紧一点。意思是让奥利维亚尽量靠近，或者用手喷枪，或者用45磅的炸弹枪对付鲸鱼，这些工具都是远在1870年就设计好的。它能够发射一种滑膛枪弹壳，弹壳用螺丝与一根6英寸长的铜管接着，管子里面装着火药，火药用10秒引信引爆。奥利维亚自己装弹药，使用的时候非常小心。
如果不用枪，另一种办法是用很轻的长矛，前面有一个圆头，因此并不会刺进鲸鱼体内。奥利维亚站在船头，反复击打长矛，直到找到心脏为止。“这么干很危险，但是，真正下手杀死它才是最危险的。”他说。有人说他曾跳到鲸鱼背上，双腿夹住鱼叉坐在上面，之后用匕首刺。有时候，鲸鱼沉进水底，奥利维亚也随着沉下去。如果下沉得太深，他就会松手，水手们将他拉回船上。如果他的长矛找到了鲸鱼的心脏，暗色的动脉血会从喷水孔里喷出来。庞大的鲸鱼就不再挣扎了，它长长的白色鳍状肢就会向外张开。两个人会游过去，用绳索将鲸鱼嘴绑起来，否则，水会灌进内脏，鲸鱼就会沉入海底。
危险归危险，但只有一位贝奎亚人是在鲸鱼船上丢命的。他是一位名叫迪克森·德汉姆的投叉手，1985年，一条鲸鱼的尾巴将他的头割了下来。他如此干干净净地被扫下船去，别的人碰都没有碰着。奥利维亚有一次也差一点成为贝奎亚人的第二例统计数字，那是在1992年，当时，绳索绞住了船中央的坐板，结果把船弄沉了。他和几名水手在离贝奎亚几英里远的地方，后面又没有跟着任何人。奥利维亚知道，如果没有帆船，他们最后都会淹死。奥利维亚抓住船头，一直拖到了呈绿色的安静的深海。他的身边浮起很多用具：船桨、绳索、木盆。他还是紧紧抓住船头不放，绝望地摸索自己皮带上的刀子。奇迹出现了，绳索竟然断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都浮了上来：船、鱼叉，还有投叉手，一切都重新浮到了水上的世界。
奥利维亚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VHF无线电收发报机，并呼叫救援。几天之后，圭亚那的几位渔民听到村外泥滩上传来可怕的拍打声，因此上前查看。他们发现奥利维亚的鲸鱼在海滩上搁浅，鲸鱼死前在泥滩上拼命挣扎着。
第二天，奥利维亚、夏泽尔和科里亚回到了瞭望台，盯着海上看。科里亚19岁的时候被海浪击中，现在是部分残废，他是老一派捕鲸者中最后的一批人。夏泽尔是贝奎亚捕鲸业的未来，假如这门产业还能够存在下去的话。他们整个早晨都坐在山顶上看着，一个影子也没有发现。没有人知道鲸鱼在哪里。迁移时期晚了些？选择了不同的路线？难道再没有鲸鱼了？
几个小时后，奥利维亚决定结束今天的观察活动。如果其他人看到水柱，他们可以跑到他家来告诉他。他看上去不仅仅是疲劳了。他已经干了37年捕鲸的活儿，几年以前才歇手。够了就是够了。他跟大家告别，然后慢慢下山去。科里亚看着他下山，然后再看了一眼海峡。
夏泽尔蹲在阴处一块岩石上，一半的身心仍然在海上。他既不年轻也不算老，一个卡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人，处在两代人的中间。在山下，有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他；在海上，一大批国家在跟一条27英尺长的帆船进行拔河赛。夏泽尔想尽力调和这两者的矛盾，假如这么做有可能的话。但这个可能性不存在。因此，他只剩下一个简单的任务要完成：竭力想像自己第一次面对鲸鱼时的情景。
长长的冬季巨浪会扑来。阳光照射着水雾，如同万粒钻石。他会站在船头，大腿顶在前甲板上，鱼叉高擎。过去和未来都会消失，直到不再有政治，不再有联合抵制，不再有新闻记者。将来只会有一个人，手拿着一把古老的武器，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