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一个看起来冷一些,她就会在意,非要让此人做变色龙,与周围协调一致,方肯罢休。
林兆偏不顺她意。
这样她便一直在乎他。
这教一旁的痴心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董佩宜结交了一群浪荡子,一起吸烟,酗酒,越来越凶。
周围不乏劝诫之人。她依旧我行我素。
年轻的身体禁不起无节制地破坏。她身体愈差,愈喜欢放肆,也愈神经质。对林兆的在意发展到后来,变得有些极端。想通过这个做弟弟的来监控爱人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
他当然不肯。自己并不是私家侦探,连当事人上厕所看报这样的小事也去跟踪拍照。
何况这些年,兄长对女性一概冷淡,待她已是很优。
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掉过头来劝她:“那些人不适合做你的朋友,还是不要再理会了。”
“不适合?什么叫不适合?你以为谁适合?”董佩宜打着酒嗝,醉意熏熏地看着他,“噢,你是说你哥哥?……哈哈哈!”
他再说不出话来。
直到某日在家看林兆外出归来,面色略黑,显然不快,他隐约猜到两人不合,偷偷给董佩宜打电话,问她:“你们今天见过面?”
那边董佩宜喝得不亦乐乎,醉得说不清人话。
他急得团团转。
想开车出去,又不知道她在哪里,惶惶然在床上躺了一夜。
谁知接下来就有惊天噩耗:董佩宜凌晨时候酒后驾车,一头撞在高速护栏,当场死亡。
他得知消息,呆滞许久,突然拔腿冲到林兆书房门口,红着眼睛嘶吼:“你给我出来!”
林兆只是坐在桌后不动。手里握着电话,不晓得是想打给谁。
两人一站一坐,僵持许久。
家中仆人都以为两兄弟要开打,主动避得老远,顺便将几条大狗关好,免得出来闹事。
孰料林徐没有进去,竟扭头走了。
他拿着钥匙去车库里开车。挑中最快最好的一辆,一定要最后陪董佩宜疯一把。
无人敢拦。
车子顺着主人心意横冲直撞,简直要在路上飞起来。风在他耳边呼呼地掠过去,刀子一样痛。他还觉得不够快,用手肘狠狠向着方向盘砸下去。
最后竟鬼使神差开到车祸现场。
他曾与董佩宜一起开车兜风,来过这里数次。
笔直而上的车道在这里有个惊险的大拐弯。下面是一片高高的悬崖。
曾有许多走投无路的情侣在此跳海,一个浪花过去,连根骨头也不见。
当初董佩宜告诉他:“我喜欢这里的海。”
“海?”
“因为天离我们太远,只有海能和它连为一体。”
林徐瞬间明白董佩宜所指何人,只能默默。
****这样的事,谁也勉强不来。董佩宜何尝不是他的天,他却连根海草也不是。
如今故人已矣。撞坏的护栏还在那里。现场已被清理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他弃掉车子,跌跌撞撞走过去,忽觉眼前一晃,看见董佩宜一身贴身黑裙,两脚****,正孤身坐在栏外,头发被山风吹起,手里还摇着一盏红酒。
她也不回头看他,只低声说:“你哥哥不肯爱我!”
他顿时失去力量,蹲下身来,抱头痛哭。
他大病一场。
这病自然是因董家小姐而起。林宅中人人心知肚明,不过不肯点破。
药石不治心死。病只有一日日沉下去。
他便在床上看着日头一日日沉下去。
好好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年,为情所困至此,众人又急又气,也无计可施。母亲坐在他床头,放下寻常的严厉姿态,软了声音,恳求一般地说:“都过去了,以后总还会有喜欢的,你就放开一些,好不好?”
他也不理。
每日的报纸,没有人敢送来给他看。先是因为有董家讣告,后来又有各种八卦消息……董小姐的风流债数不清。那些狗仔甚至不当他是个角色。
最后林老太爷拍桌发话,决定举家迁回大陆,将他硬拉出伤心地,永不踏回香港一步。
此言一出,家里仆人便开始忙碌。名贵古董要怎样打包,珍品沙发该怎样清理,少爷们买的名马和跑车应如何处置……他全都听得见。
那又如何呢?他在哪里都还是他自己。不因时因地而改变。可那些人都不懂。
林兆自董宅归来,决定去弟弟房中坐坐。
他有许多话想讲。
推门只见一方大床,林徐躺在上面,盖着被子,像陷在云海里面,将眼睛睁得大大,对着天花板看。
林兆关好门,坐下来看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不如你那样爱佩宜。”
这话刺痛林徐,令他眼前又模糊起来。
“你可以恨我一辈子。”
他说,“我……不怪你。”
——此时此刻,他犹在做圣人!
林徐忍不住抖着嘴唇讥讽:“你不必这样高高在上!”
林兆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我做这一切,自有我的一套考虑。即便没有我,你们也不能在一起。你该知道这一点。”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生硬地说,“最明事理的一直都是你。”
林兆知道他听不进去。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他理智又冷静地打断弟弟的回忆,“你这样做只会让家人伤心。”
“我们很快就要搬走。爷爷的用心已经很明显,不要辜负他。”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留一些时间给年轻的弟弟好好想一想。
“什么爷爷的用心?”
林徐在他身后自嘲地说,“我是个做神父的命,而你,将来要接管整个林家。”
“这就是爷爷的用心。全家人的用心。”
林兆在门口顿了一顿,终还是无声走掉。
林家搬回大陆后,林徐立刻提出要搬出去单住。
他的想法很简单:不单只有香港才是他的伤心地。要与过去一切斩断,就必须脱离林家,脱离给他带来噩梦的兄长。
当然,明面上不能使用这样的理由。他也确实厌烦了单调的少爷生活,厌烦了那些花不完的钱,去不完的宴会。一样嘴脸的男人和女人。
他万分羡慕那些在普通家庭里过活的年轻人。
家里与他谈判:“你想要出去,可以!我们送你去美国,继续把书念完。”
“我不去美国!”
他说,“我就在大陆求学,工作,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用你们担心。”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里!”母亲站起来怒斥,“那些人的生活,和你是天差地别,无法想象!你就为了和我们作对,要让自己沦落到那种环境里去?”
“什么‘那种环境’?我没看出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他反驳说,“世人平等!”
林母胸中一窒,气极反笑,“——对,对,世人平等!你看不起金钱这样庸俗的东西!”
她一个不稳,赶紧用力握住沙发的扶手,深吸了一口气。她突然想起多年前林氏祖孙的那段故事,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是要做神父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这个儿子从没有像今夜这样让她伤心。
“随你。都随你。”她虚弱地说,“要走就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旋风一样卷回自己房间,草草收了几件衣物,当夜便提了行李出门去。
管家奉命开了一辆车缓缓跟在后面。小少爷倔强地拖着箱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拒绝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他自己带着箱子下了山,走到闹市,也不招出租,就这么一步步走进一家豪华气派的酒店里去。
管家在门口停了车,看看招牌,又看看时间,擦去脑门上一片虚汗。小少爷终究还是个孩子,只知道脱离家族后命运自主人身自由,却忘了这酒店一夜价格不菲。
后视镜里映出另一辆车的影子。
开车人是林兆。
管家连忙跳下车去,敲敲那边车窗:“大少爷。”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声音像冰一样冷,“怎么?”
“小少爷是一时糊涂了。这里交给我,明天我就带他回去。”
“他不会听你的。”林兆略微缓和了一些,对他说,“你回去吧。”
“可是……”
林兆开门下车,说:“我也不是来劝他回去的。”转身便进去了。
管家犹豫再三,不敢跟在后面,只好依言开车回去。
林氏夫妇都在客厅里坐着。
杯子已经摔了一只。却不是林母砸的。她想动手给自己倒一杯水,恍惚中用袖子把杯子扫到地上去了。
“以前就觉得,兄弟两个不该同时和那个女人走得太近,只后悔没有早一步点醒!”
林母突然发作,大声说,“那些人仗着有钱有势,三妻四妾,关系复杂,生出来所谓的少爷小姐,究竟是什么出身,谁都不知道!”
这话只能当做没听见,绝不能外传。管家向两位点一点头,便退出去了。
林父这才说:“人也死了,做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
“林兆已经登门去向董家道歉,董先生也没有为难我们。”他说,“你不要忘了,我们还是要做生意的。”
“你……”
林母一眼瞥见林老太爷由人搀着从楼上下来,拐杖在楼梯上敲出有规律的笃笃声,立刻住了嘴。林父也略为一惊,赶紧起来迎他。
“今晚有林兆在那里。”林老太爷没有接儿子递来的手,自己走到沙发旁坐下,许久才说,“你们就不用再管了,先去休息。”
“是。”林父说,“林徐总会想明白的。”
林老太爷看看儿媳,顿了一顿,又说,“下次再要出去,不用拦他。”
林母也点头应了下来,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这是我自己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孙子?怎么可以任他胡闹下去?
林父将林母匆匆带回卧室里去,关好了门,说:“爸爸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假如林徐真的不愿意继承家业,反正我们还有林兆。他是爸爸亲自挑选的接班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要两个都不出问题!”林母反驳说,“同样是我的儿子,哪一个我都不会放手!”
“谁要你放手?路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选的?”
“这样的路怎么可以由自己选?”
林父哑然。
他只好安慰妻子:“睡吧,明天他们就回来了。”
他先做出表率,躺到床上去。
林母在一边自言自语:“他不会回来的。”还是掀起被子躺进去。
其实她整夜没有睡着。
她也看着天花板,像自己的儿子那样,想在上面寻找一丝关于某些她困惑已久的问题的答案的线索。但她失败了。
与长子不同,林徐是她亲眼看着从小长大的儿子。男孩到了这个年纪,会渐渐懂得身体里那些迅速成长起来的变化,开始怀着某种朦胧的愿望,尝试去靠近一些亲人和朋友以外的人——她不会连这寻常的事也不理解。只要不过分,林家有足够的资本供他叛逆。
——但他选择的竟是全盘放弃!
她想不通。林家的产业怎么办?自己的小叔子们都不是吃素的,谁不想在林老太爷身后分一杯羹?谁会甘心在单枪匹马的侄子手下办事?即使长子林兆表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异样的情绪,她也看得出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栽在董佩宜手里。
天呵,董佩宜!活着害人不够,死了还要害到底!
她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女人。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嘴,哪怕一根汗毛,都是那样的可憎,该死。不,死了也不行,她的儿子究竟该怎么办?她的眼泪顺着枕巾一层层地渗下去,泛出像这夜一样深的颜色,一点声息也无了。
第二天,林兆直到中午时分才回来。
他带来一个坏消息与一个好消息。
“他同意住在我们的产业里。”林兆说,“我已经明确告诉他,我们需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坏消息是,他想到别的城市去。”
林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推开盘子,站起身来,表示自己要回房休息。
林父被迫替妻子发话:“——什么地方?”
“还没有决定。”
林兆显得很平静,“到时会通知我们。”
“胡闹!”林父大声说,“以他这样的性格,以后我们还怎么放心让他从商?”
“但他也还是同意念财会专业。”林兆说,“他要为自己的生计负责。”
“他还说了什么?”
“就是这些。”
林父也食欲全无,“——幼稚!幼稚之极!”他愤然拍下筷子走掉。
偌大一张桌子只剩下一个人。林兆慢慢用完午餐,招来管家,说:“下午可送一些点心去给太太。”
“是。”
管家知道不该多嘴,还是忍不住说:“小少爷那里……怎么办?”
“暂时先不用理会。”他说,“我会安排好。”
管家这才觉得放心,命女佣收拾东西去了。
林兆回到自己房间,拉开窗帘,一眼看见下面的空地,一条蜿蜒的车道穿过正门,穿过矮树和花丛,一直通向这里。
有多少个夜晚,自己曾在这里见到过董佩宜?夜色深浓,只有明月繁星,她灭了车灯,自车上下来,倚着车门,高挑的身材,嚣张的眼睛,火辣而热情地看着这里。
——但闭起眼睛,自己就成了弟弟,在另一个房间里,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窗下同样的那个人。
他的心剧烈地揪起来。
这是命。
这个弟弟自他在这个家里出现起便抱有敌意。一直到如今。他们不是在一起成长起来的兄弟,是被家族安排好了命运的两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不怪你。”他自言自语,“是我的错。不怪你。”
林徐就此在家里消失踪迹。远居他乡。
母亲偶有派侦探去跟踪探访,拍下照片回来,只见幼子形单影只,很少与人来往。从没有人去他的住处做客。
他过得简直像一个苦行僧。
有一日,林兆截下送来的照片:“由我转交母亲即可。”
来人恭恭敬敬退去。
他拆开信封,倒出一沓照片。几乎全是弟弟的背影。偶尔夹几张侧脸,得之不易。
林徐已日趋成熟。不复是那个青春期里陪狂野女郎到处飙车的青涩少年。和他记忆中的弟弟渐渐有了距离。
他一张张翻看下去,突然手中巨颤,照片哗然掉落一地。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他久久地看着照片中那个清晰的人影。多少年了,那个人仿佛还在眼前,流泪问他:“为何你不肯爱我?”
——就在弟弟的背影前面。
他正向着她走过去。
爱情似是有轮回的活物。
譬如他们永远的梦魇。董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