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一般的花丛烧了半座山,里面隐约露出一点白角。
我摘了墨镜揉揉眼睛。山下就是疗养院,风光迷人,适宜造茅屋三两间,树起一帘葡萄架子,引流水在院里蓄个小池塘,正好消夏。
车子不费力到疗养院门口。我停车正要进去,门房拦我:“小姐,抱歉,有没有预约?”
“现在约来不来得及?”
“今天也不是探视日。”
规矩这样多。
我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探视?”
“周六和周日。而且只能是白天,不能过下午六点。”
“我有事在身,时间很紧,不能通融?”
“这是规定。”
罢了。谁让我来前不打电话问个清楚。自认倒霉。
我听见身后有车子喇叭哔哔作响。一个女人声音:“今天迟到了。裴姐进去没有?”
门房连忙去给她开门放行,一面笑着说:“早就进去了。你该小心宋小姐。”
“哎,官大一级压死人。”
女人笑嘻嘻开车进去。
我指着开远的车子:“那是谁?”
“这里的护士。”他说,“这里按三班倒轮班,她是来上班的。”
看来非探视时间只有工作人员能出入。我只好回自己车里,先点一支烟,盘算是否该走。
恰好周雪电话过来:“见到姚盈没有?”
我说:“没有预约,又没有碰上探视日。在门口看着铁将军干瞪眼。”
“你傻了?拿钱过去,什么都好说。”
我居然忘了钱包里还有一票万能的孔方兄。
“看来我脑子真是比以前更加不好使了。”
我重新开门下车。
门房怪讶看我:“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一想,不见到朋友,实在放不下心走。”我递出手去,“请一定帮我。”
我穿着白褂子去见姚盈。
领路的护士就是下午迟到的那一位。一路上说:“她丈夫倒是不错。买了水果过来,大家分着吃。姚盈要是午睡,他就只在门口站着,什么也不说。”
“看样子家境很好。人也有修养。”
我说:“我不认识她的丈夫。只是她过去的朋友。”
说话间就到了姚盈的病房门口。
她看一看,“没睡,在床上坐着。”
我开门进去。
她低声嘱咐:“千万不要说刺激她的话。尤其不要提孩子。”
“好。”
我反手关门。姚盈听见动静,抬头看我。
“我就来看一看你。”我说。
“我是木晓。”
她呆呆看我,嘴唇翕动,“木晓。”
“你还认得我?”
她摇头,自言自语,“木晓。”
病房收拾得很整齐。花瓶里插满各色花卉,还很新鲜。
我自己找椅子坐下,对着她看。
她比我早出现,感情先到者先得,我无话可说。
但是感情里另一方不该虚伪。害 几个女人才肯收手?
我陪她坐到红日西斜。
房里只听见风吹窗帘声音。
终于有人敲门:“好了没有?”
我起身开门。那护士左右看看,“该走了。等一下会有人来查房。你还要走山路,天黑了也麻烦。”
我立刻随她走。
姚盈抱膝蜷在床上,眼神呆滞,嘴唇还在费力一张一合:“木……”
一扇房门隔开她与这花花世界。没有子女,没有家庭,没有纷争,多么安全。
我开车回市区。随便找一家快餐店用了晚饭,出门只见高楼幢幢,红灯闪烁。飞机擦着人类贪得无厌的触手在夜幕上掠过去,一阵轰鸣。
这些繁华,做着美梦的年纪才喜欢。敢穿尽可能暴露的衣服,敢蹬足以摔断腿的高跟鞋,收集各种名牌钥匙扣和香水瓶子,找的男朋友最好是富商小开,金卡一叠叠,英俊风流上过时尚杂志,敞篷小跑车与豪华大别墅一个不能少,连进门脱鞋也有仆人代劳。
个中滋味谁知道。
我回到小区,走进电梯。正要按键,有人来挡门:“等等!”
这声音这样耳熟。
谁?
一个女人闪身进来,弯着大眼微微一笑:“木小姐,是我。”
我递了拖鞋,迎她进客厅:“准备搬家,到处是箱子,抱歉。”
“没有关系。”
“茶还是咖啡?”
“咖啡。”
她绕开箱子坐在沙发上,“不用加糖。”
这是周宴的习惯。
我手里一顿,不由笑起来:“做秘书的感觉怎么样?”
“其实还是喜欢和孩子在一起。成人世界心最复杂。”
“也对。”
我把咖啡放在姚媛面前,“好久不见,差点按习惯叫成了姚老师。”
她也笑:“真的,以前也叫你牧牧妈妈。”
关系这样微妙。那时候谁想得到。
“吃过饭没有?”
“刚下班,在公司附近吃过。”
“家里还有丈夫一名,由他自己丰衣足食?”
“他在出差。”
她又啜一口,放下杯子:“咖啡味道很好。”一对眼睛环视客厅,从电视到音箱,从饭厅到卧室门口。
有什么话,还不能开门见山讲?
我说:“姚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来看看。”她终于看我,“姐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度蜜月,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我带牧牧回了娘家。本来以为很快可以回来,最后还是下了决心留在那里。”我说,“下午我还刚刚去看过令姐。”
她一点不惊讶:“这样。”
“房子我已经卖掉,明天就搬走。你今天算来得及时。”
我说,“我不会再回这个城市。”
“牧牧呢?”
“等她长大,自己选择生活。我总不能留她一辈子。”
她低头沉吟良久,终于说:“姐姐清醒的时候和我提过,希望你和周宴复婚。”
“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
我笑一笑,“过去的都过去了。”
不过去又能怎样?
她说,“我们都希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弥补。”
我与她对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谢谢,不过,”我缓缓说,“姚小姐,以后请不用再送照片给我了。”
次日天气极好。
约好的搬家公司停车在楼下。工人一箱箱抬走物品。
人去楼空,不值得留恋。
我把全副钥匙扔在客厅茶几上面,关门走掉。
周宴在楼下等我。
“确定一下,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没有。”
“只剩下不该带的东西在上面。”
我坐进车子,“对了,你很快可以见到我的律师。”
“律师?”
“你可以收回我手头的全部股份。”
他怔了一下。
“公司完全是你的了。再见。”
我启动车子,升起车窗。
他直直站在原地,一只手搁在裤子口袋,看着这里,一点一点远了。
我眼前翻书一样一页页翻过去——一直翻到结婚的时候,车子就向着他站的地方开,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真奇怪,那么多人站在那里,都是差不多颜色的西服,身量也一律瘦瘦高高,我偏偏认得这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一点一点远了。
离婚就该这样离。木晓你当初怎么那样不聪明?
我的眼泪疯狂地涌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做到彻底?
到了一处 加油站,我下车走动,突然听见手机声音。我接起来,“木晓,你的车到了哪里?”
我又看看屏幕,真的是他,林兆。
他竟然知道我今天动身回家。
“还在高速上。”
他顿一顿,只说四字,“路上小心。”
“好。”
一直开到半夜十二点,终于到了收费站,我松一口气,缓缓驶下高速。
路口有车静静停在一边,开着车灯。
我不经意间一望,生生停下车子。林兆慢慢踱过来,俯身敲了敲我的车窗。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这么慢?”
我哭笑不得,心里一股酸涩,“你在等我?”
“有些不放心。”
搬家公司的卡车就在我后面。司机等得不耐,按了按喇叭。
他笑一笑,“晚安。”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车子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