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逢场作戏的时候。
林家和董家只有生意来往,交情不深。偶尔把儿女凑到一起见个面,开过玩笑:年龄很合适。
谁也没当真。
但是年轻人不同。某日宴会上见,满堂宾客,觥筹交错,偶然对视一眼,竟真的考虑起来: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确实合适。
她还是万绿丛中交际花,他也一声不响做家业。不温不火保持地下关系,一个字没松过口。
各人对爱情的需求不同。董佩宜无法忍受他温水煮青蛙的态度,终于大吵一架,拿车子出气,把小车当赛车开走,出事时栏杆撞破,连车带人拧成麻花,就这样香消玉殒,惨不忍睹。
他回忆,“当时好像有心灵感应,我接到电话,反而镇定下来:她果然出了事故。”
“我觉得内疚,去董家找了她的父亲,愿意承担责任。”
“于是?”
“董家却告诉我佩宜当时至少与四个男人有亲密来往,事后只有我一人肯站出来。”他说,“董先生没有追究我的责任,让人开门送我出去。后来还照顾了我们的生意。”
我感叹:“该怎么形容?——好一场生死之恋。”
“木晓。”他说,“我怕女人不聪明,把自己抬得太高,忘了下面基础不牢,势必跌得惨。”
“难道这是你唯一一次恋爱?”
“有几次。”他笑笑,“我没有照片。不过她们都还活着。”
一点也不好笑。
我说:“我是女人,最清楚女人想什么。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能大彻大悟普度众生,女人就是女人,渴望有一个归宿,非常正常。男人一天不给承诺,她就恐惧一天;一旦等到承诺,更是慢性自杀,吊着心肝只怕他反悔。”
“我认为董佩宜没有错。”
我说:“既然不是爱,就不该给她希望。希望容易让女人想入非非,酿成大错。”
他摇头:“很多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是一种尝试,木晓。在一起之后才能看清楚爱有多少。我给她自由的空间,看我们可以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是她没有理解我。”
“你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说:“感情的事情,没有办法说清对错。大家都是为了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人。”
“你们互相亏欠。”
我说:“你们中间没有赢家。只是不幸死了一个人。”
我和他在他的车前停下来。我说,“我去开车,再见。”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说,“我的车也在这里。”
我把车开出停车场,看看后视镜,林兆的车就在后面。
我打电话给他:“你不回去?”
“我送你到家门口。”
“我很快就到。”
他说:“现在已经十点半。”
好吧,绅士风度需要成全。
我只好放下电话。
他的车跟得不紧。我看后视镜里他随我停停走走,想起他求婚那天神情,突然觉得释然。
母亲说的对,林兆是个好男人。
我在家门前停车。打开车门,只见林兆还坐在车里,默默看我。
我向他走过去,敲一敲车窗。
他降下车窗,“进去吧。”
“你呢?”
“我现在就回家。”
林家住在省城。他为了往来方便,在本地也有房子,雇一个老妈子住着看管。
我点点头:“谢谢你。”
才要走掉,忽然想起来,还欠他那日饭钱。
我把钱包拿出来,掏钱给他:“这个是上次你帮我们付的账,请拿回去吧。”
他只笑笑,“下次再说。”把车窗升起。
车子掉头,我目送他走。
他突然减缓速度,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木晓。”
一轮明月当空,他的手是白色,薄薄的皮肤绷在骨骼上,指节很长。我见识过他的力气。
“晚安。”
我也笑笑:“晚安。”
我开门回家。
客厅里留了一盏灯。母亲与牧牧都已经睡觉。
我换了睡衣到楼上,母亲开门出来:“这么晚?”
“妈。”
“饿不饿?”
“我已经刷了牙准备睡觉。”
“好。”她看着我,“快去睡觉。”
我们各自关门。牧牧的脸裸露在月光里,偶尔皱一皱鼻子,继续打着小小的呼噜。
我就这样远远看着我的女儿,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几乎忘了回自己的房子去住。
母亲说:“早就和你说了,把房子卖掉,干脆搬回来。你反正在那里没有工作,牧牧也可以回来读书。住在这里,好歹我可以带牧牧。”
“你也是老人。”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考虑。父亲已经不在。母亲嘴上不说,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四处是窗,朋友也多在异地,只有三两个亲戚可走动,必定觉得凄苦。
我去征求牧牧意见:“我们要不要回家去?”
“那外婆怎么办?”
她一句话把我问倒。
我直起身来,心中感慨:牧牧比我更关心老人。我这母亲做得实在失职。
决心下定,我只好去发布广告。高级住宅区,六楼套房,两百平方,带家具出售,价钱好商量。
本以为房市跌惨,谁知道根本没有想像中萧条。这边才把广告发出,立刻有许多人要求上门看房,生怕被人买走。
我把牧牧托付给母亲:“我先回去一趟,过一阵卖了房再回来。”
“要有多久?”
“要看房的那么多。应该很快可以卖掉。”
我马上去订机票。
“一个人要小心。”母亲吩咐我,“一定要早点回来。”
“在那边的车也开回来。”
我提起箱子出门,“知道。”
母亲抱着牧牧在门口看我。
“牧牧,要听外婆的话。”
我安心坐上出租车。
机场在省城郊区,开过去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合了眼在车后排小寐。
直到司机把我叫醒:“小姐,机场到了。”
我赶紧下车,进机场取票。飞机还有一个小时才走,时间宽裕。
我四处闲逛。
忽然听身后有人在叫:“木小姐!”
这个姓不多见。难道是在叫我?
我回头去看。一个女士拉了箱子笑着迎过来:“还记不记得?小辰那次请客吃饭,我也在酒桌上。”
原来是大伯的朋友。
“你好。”
她和我热情握手:“怎么不见你母亲和女儿?”
“我一个人出去办事。”
“哦,这样。”
她欲言又止,终于说:“我听说……你是离婚的。”
我不否认。大伯大约为了给我找对象没少托人,实在用心。
“要飞去哪里?”
我报出目的地,她眼睛一亮,“同一班飞机,太巧了。”
更巧的是她就坐我后排。
身边乘客看她屡屡找我说话,主动与她换座位。她兴冲冲说:“上次不方便,我有许多话想问你。”
“请说。”
“这话可能有点冒昧,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让那一位同意离婚的?”
我不由看她一眼。
“我现在在和家里那位打官司。”她说,“我要离,他不离。牛皮糖一样粘我。”
可惜取经取错对象。
我说:“对不起,这个我没有经验。”
“他给你留了什么?”
“女儿和房子。”
“听说你和他过去一起做公司。”
“属于我的股份还在我手里。”
她咂嘴:“什么都肯给。好男人。”
这话不该当我面说。逼我又想起周宴面目,补眠心情已经飞得一干二净。
下飞机后我赶紧抽身逃掉,提了行李立刻打的回去。
家里的信箱已经被塞爆。门下也有。报纸,广告,缴费单,种类齐全。
我在纸堆里翻出喜欢的报纸,剩下的全部丢掉。
报纸上说的也是旧了的新闻。明星情变,政坛风云,一样有娱乐性。
房里已经有一层落灰。我打了水一一清洗,图个眼里干净。
时间到傍晚六点,我打电话叫外卖,而后瘫在沙发里看报。
送餐的倒是来得快。我应声开门,发现门下又有一封信。
那字我认得,还是四个大字:木晓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