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夜之间老去二十岁。
她木然问我:“我是不是不该让他戒酒?”
“听说长期喝酒的人不能戒酒,一戒反而出事。”
我守在她身边。把头埋进手心。
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说:“是不是?”
我终于忍受不住,逃出门外,用力擦掉脸上泪水。
家中亲友都聚集在客厅。
我走下去,木辰迎过来:“……姐。”
每个人都看向我。
“她好多了。能哭出来就没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爸爸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
葬礼还是要办。发了讣告,填了帖子,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而聚到一起,吃一顿并不愿意吃的饭。
我是木家唯一的女儿。该扛的要扛。
周宴也来灵堂悼念。走到母亲面前,鞠一躬,一个字不讲。
母亲抬起眼皮,看着他,用嘶哑的气声说:“滚。”
他看我一眼,随即就走。
周雪是下一个。一身白衣白裤,袖上别了一圈白麻。
我说:“对不起,我妈现在心情很差。”
她低声说:“我理解。”又看我一眼,“你也要节哀。”
“谢谢。”
她随着队伍走掉。
我搀扶着母亲,看熟悉的不熟悉的脸依次过去,每一张都是悲痛的表情。
“木叔……太可惜了。”
他的旧同事说,“二十年前他送我的图纸还在,怎么一转眼,人就……”
他的老友说,“嫂子,节哀顺变。”
我渐渐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灵魂出窍,漂浮于半空,看着下面各色人等,连自己的脸也陌生。
恍惚里像是听见父亲叫我:“阿晓!”
我四下看看,白茫茫一片,眼前是两道无边无际的马路栏杆,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地。他骑着自行车预备过来,“你就在那里,乖乖的不要动!”
车轮子不停转。那马路像是活的,无论怎么走,我们始终隔着两道栏杆,靠不近一分。
“阿晓!你就在那里,乖乖的不要动!”
他蹬得更快。
一点用没有。他离我更远。
我眼眶发热,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爸爸!”
“你别动。”他大声喊,“我去……”
我眼睁睁看他身影消失。
“我去……”
然后呢?你去哪里?
一切被白色呼啦啦淹没。白花,白布,白的天和地……
牧牧唤醒我:“妈咪。”
我睁开眼睛,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脸上:“妈咪,我怕。”
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刻下床跑去父亲卧室。我醒了!再没有噩梦困扰。
房门紧锁。
我跑回自己房间拿钥匙。牧牧坐在床上呆呆看我,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我说:“牧牧,妈咪做了个噩梦,现在好了。”匆匆跑出去。
她跟在我身后跑出来:“妈咪!”
我拿钥匙插进锁孔,开门只见一副空床。床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幅遗照。
前面摆着酒瓶与酒杯。
我呆若木鸡。
总算想起来,对,葬礼是我办的,遗像是我吩咐人去洗的,放在遗像前那瓶酒也是之前被我藏起来的。
母亲好几次哭到虚脱,躺在床上不肯说话,也是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喂下稀粥。吐了再喂。
我表现得异常坚强。连木辰都说:“姐,幸好你够镇定。”
原来真不是梦。
我浑身瘫软。
活着似一出电影上映。有的演足120分钟,有的90分钟便了事。这都是幸运。
只要不是小短片,三分钟完结,这都是幸运。
我抱紧牧牧,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她抓住我的衣裳,“妈咪,不哭。”自己却忍不住抽泣。
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天又下雨。满天满地灰蒙蒙。
我做了早饭送去母亲房间,她已经起床穿衣:“我下去吃。”
我只好扶她下楼。
她的脚步虚浮,好几次险些踏空。总算到楼下,她说:“以前从来没觉得这楼梯这样长。”
她推开我,“不用扶了。”自己走进厨房。
我紧随其后。
她将自己靠在灶台旁边,像是第一次见这厨房一般左右环视,“有几天了?”
“明天是头七。”我说。
她闭上眼,缓缓吐一口气,才说:“我以为过了一年。”
两个人从朋友介绍到结婚,再从结婚到现在,整整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的事。
中间大吵小吵无数。做仇家时无论如何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直到真的少了一个人,好似空气被抽薄,呼吸艰难,度日如年。
我说:“妈,你先坐下。”
她将碗里的饭一股脑倒回锅里:“我再热一热。”
我只好陪她站在灶前。
“今天的午饭我做。你最近也很辛苦。”她看着锅喃喃说,“我没事了。”
热汽从锅里滚滚涌出。窗子被雾染得看不清。
她自己拿碗重新盛饭,手腕也在抖。
我不忍再看。
头七那天我们都睡得早。楼下留一桌酒菜,摆好筷子,给父亲归来的魂灵享用。
每一样菜都是母亲亲手做的。酒也摆的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茅台。
死者长已矣,他总算可以喝个够。
牧牧问我:“外公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外公吃了这顿饭,就可以放心到天上去。”我哄她,“快睡。”
她合上眼睛:“妈咪晚安,外公晚安。”
我搂着她的身体,一夜无眠。
林兆给我电话,“公司里正好有事在忙,脱不开身。代我向阿姨问好。”
“谢谢你,林先生。”
他顿一顿,低低笑起来,“不用客气。”
“木小姐,注意身体。”他说,“我会找时间来看你。”
三日后他过来,提一袋苹果。我开的门。
他穿了一身熨帖的白西装,整个人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倘在以前,我还会和他打趣:哟,三十多岁的白马王子?
现在已经没有这份心情。
母亲本来在沙发上小睡,见他进来,要起身给他倒茶。他拦住她,“阿姨,不用客气了。”
他去洗苹果给牧牧吃。苹果大而红,不知道什么品种,超市里并没有见过。
我趁母亲在客厅,对林兆说:“谢谢你抽空过来。”
他淡淡一笑,“应该的。”
他亲自端苹果出去。牧牧拿到苹果,啃一口,又连啃几口,连赞好吃。
他只小坐一阵,母亲留他吃饭,他说:“家里有些事情,我必须回去。”
也不敢再留。
我送他出去。他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管打电话。”
兄弟两个都助人为乐,连说的话都一样。
我苦笑。
他看着我的眼睛,像试图在里面挖出他想要的答案,而不是听我嘴说。
“我会的。”
他终于点点头,“好。”开车走掉。
我等他车子在视野里消失不见,才返身回家。
母亲已经在门口等我。
“林兆是真的好。”她说。
她已经不会再催我结婚。话到此为止。
我搀她回去。
我打电话给幼儿园:“牧牧可能没有那么快回来。如果需要,我会回来给她办退学手续。”
那边说:“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把这个学期交的学费算作下一个学期。”
“非常感谢。”
我又拨通林徐电话。谁知转到语音信箱,我说:“林徐,我是木晓。因为一些临时的变故,这段时间我不会回来。LUNA还需要在寄养人那里留一段时间,希望你可以帮我转告。”
我一直等他回音,谁知电话短信都不见一个。
第二天却等到周雪电话,劈头问我:“木晓,你知道了没有?”
我说:“什么事情?”
她沉默一阵,才说:“那个女人流产了。”
我许久才反应过来:哦,沈珺。
自她嘴里说出来,好似:那个女人出门了。云淡风轻。
事情当然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苦笑,“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说:“那么你信不信,是周宴让她流产的?”
老实说,我不信。
何况周宴的身份已经是加了“前”字的。前夫,前男友,别看后面的字代表了多么亲密的关系,一个“前”字便全铲掉了。一干二净。
我还有自己生活要过。
她主动告诉我:“周宴晚上熬夜,要喝咖啡,她装腔作势去倒,结果被烫了手,又摔到地上。”
原来如此。
我说:“休息一阵,再接再厉,要多少有多少。”甩手断掉电话。
心里很不是滋味。
隔一会我又打电话过去:“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
“这些日子你什么时候心情好过?”她笑笑,“我不介意。”
她说:“别想那么多了。你好好在家里休养,亲家母也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祖孙三代作伴,多好。”
我倒是情愿母亲依靠在我肩头。她现在过着与过去完全一样的生活:早起做饭,登山,中午回来与我一起做饭,吃过便洗澡。之后与牧牧一起看书,看电视。到了晚上十点,准时睡觉。
有时候碰见邻居,迟疑着对我说:“你妈去倒垃圾,远远看见我,也会笑着和我打招呼……”
这坚强好似布景,看着是真的,谁知道后面是不是三合板与泡沫塑料。
我说:“最怕的反倒是这样。总觉得一颗心无处放,悬得慌。”
她安慰我:“好好陪她。正好你没有工作,时间也多。”
又说,“你看我,一天能在家多久?以后后悔也来不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木辰来家里看望母亲,又带一袋肉燕。顺便找我:“突然有了工作机会,我该去应聘还是家里蹲?”
“应聘。”我说,“考研是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做的事。”
“其实我有雄心壮志,一路念到博士后,出卷子摧残以后要考来做我弟子的人。”
“那是中国教育事业的悲哀。”
他拍抚胸口:“姐,你好狠的心!怎么可以这样直接,打击我自信。”
“就怕等你考了回来,连现在这样的机会都捞不到。”我问他,“什么公司,什么工作?”
“银行。我爸在会计部有熟人。”
“坐在金山上。”我说,“赶紧去做简历。”
他吐一吐舌头,去陪牧牧玩。
我将肉燕带到厨房下锅,煮熟盛好,送去给他们做夜宵。
母亲在客厅陪牧牧做拼图。忙活半天,只拼出最底下一条边,其余的一小块一小块满地都是。
木辰也在一边指手画脚:“这个是右边的。”
孩子忘性永远比记性大。这边披麻戴孝,不几天就开始惦记新游戏。母亲很顺她意,要拼图买拼图,要布偶买布偶。连布偶的衣裳也自己拿布头针线做,很是精致好看,与画片上没什么分别。
我忍住心酸,将碗放在茶几上。
木辰招呼我:“姐,你也来帮忙。”十分起劲。
玩到九点,我送木辰出去,他突然严肃起来,对我说:“姐,好好照顾婶婶。”
原来他的粗神经都是装出来做样子的。
我心中泛起暖意:“我会留心。回去也告诉你爸妈,这里有我。”
“还有,”我说,“工作的事情,不要耽误。别饿死是正经。”
他转而嘿嘿傻笑:“怕什么。老妈有私房钱,被股市套走二十万也没眨眼。我饿不死。”
我作势拍他后脑,想起是母亲常用的动作,不由愣神。
他像是会意,“回去吧。”伸手拦车。
一辆出租车很快停下。
他钻进车里,又说:“忘了问你,新姐夫的事情——怎么样?”
我一把甩上车门:“还不用你操这份闲心。”
他大笑:“害什么羞——”尾音被车子拉走。
隔几****又来,我正好出门,在斜坡上遇见,他说:“怎么我要来,你就要出去?”
“我妈在家里。牧牧也在。那个拼图还没有拼完。”
“哦,”他很得意,“快恭喜我,可以去面试了。”
我打量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忽然想为那个银行默哀。”
“嘁,看不起我呢。”他说,“进去了我请全家吃饭。”
他欢欢喜喜跑走。
我去了超市,想到木辰可能要在家里蹭饭,多买了一些水果。走到十字路口,绿灯没亮,车流滚滚,旁边一个年轻妇人在教育他的儿子:“跟你说了让我提让我提,你不听……”旁若无人地揪着儿子的衣角用力擦拭。
耳边突然有车喇叭响,一个声音喊:“木小姐!”
我循声望去,路边一辆车里探出脑袋,“木小姐!”
猜我看见谁?竟然是林徐。
不可思议。
我以为是幻觉:“你……怎么在这里?”
“你去前面的拐弯等我。”他匆匆把车开走。
等我赶到,他已经下车,一脸神清气爽的微笑,“家里有事,硬是被叫回来。顺便到这里找一个朋友。原来你的老家就是这里?”
“是。”我看看那辆车,没错,是林兆的。
“走吧,一起去吃饭。”他神采飞扬,“有人请客吃大餐。”
我笑笑:“谢谢,家里上有六十老母,小有五岁孩童,我走不了。”
“那我送你回去。”
“很近的,很快就到。”
他坚持。
我只好坐到车上。他去摆弄导航:“地址在哪里?”
要命,他竟然不认识路。
我说:“我还是下车吧。真的很快就到。”
“系上安全带。”
他压低声音,“朝哪个方向?你指路。”
我只好说:“相反方向。”
他开车绕一大段路。总算拐回对面。
我说:“直走,下个路口右转。”
确实很快。
到了坡下,我说:“就在这里停吧,我走上去。”作势开门。突然想起来,“林先生,我前几天留在你语音信箱里的留言,收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