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睁开了眼睛,因为一个女仆正跪在房间内的炉毯上向外扒煤渣,所以发出很大的动静。玛丽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开始巡视其他地方。她从未见过如此幽暗的房间,它所带来的感觉非常新奇,墙壁上悬挂着绣了森林景色的挂毯,密布的树林下有盛装的淑女、猎人、狗和马,远处的一个城堡微微露出角楼,玛丽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起置身于森林中。她透过一扇深陷的窗户看见一大片上坡地,地上并没有树木,好像是一片无边无际、阴暗的紫色海洋。
她指着窗外问那个年轻的女仆:“那是什么?”
女仆——玛莎刚刚站起身,她也指着窗外疑惑地问道:“是那边吗?”
“是的。”
她微微一笑:“那是旷野,你喜欢吗?”
玛丽回答:“不,我讨厌它。”
“那是因为你现在觉得它太空旷,有些不习惯,不过,以后就会喜欢它了。”玛莎一边说一边走回火炉旁。
玛丽问她:“你喜欢它吗?”
玛莎起劲儿地擦拭着放柴火的铁架子说:“啊,我喜欢,非常喜欢。它一点儿也不光秃秃,上面种满了鲜活、充满香味的东西。春天到来时,荆豆花、金雀花和石楠都开了,它们的香味好像蜂蜜一样,四周的空气新鲜极了,简直让我太喜欢了。而且,天空显得如此高远,蜜蜂和百灵鸟的叫声如此动听。啊!旷野,无论拿什么东西跟我交换,我都不愿意。”
玛丽困惑不解地听着,这个女仆与她所习惯的印度仆人完全不一样。印度仆人如同奴隶一样,他们的态度非常谦卑,行的礼节是弯腰并将手放在额头,不敢和主人说话,除了一些“主人是穷人的保护者”之类的话。玛丽从来不说“请”或“谢谢”,她让印度仆人做事时总是用命令的口吻,而且她生气时喜欢搧奶妈的耳光,她设想了一下,如果给这个姑娘一个耳光,她会有什么反应。虽然她有着玫瑰色的皮肤,圆滚滚的身材,看上去很和气,但她那种坚强的态度让玛丽小姐认为,她甚至会还击自己一个耳光,如果打她的人仅仅是个小女孩的话。
玛丽靠在枕头上非常傲慢地说:“你是个奇怪的仆人。”
玛丽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她笑眯眯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生气,手上拿着鞋刷子笑着说:“啊!我知道,如果米瑟威斯特有女主人,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贴身仆人,因为我的长相太一般了,说话带着浓重的约克郡土音,他们或许会让我去伙房当个涮洗仆人。不过,这栋宽敞的房子很有意思,除了皮切尔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之外,似乎不存在男主人和女主人,克雷文先生即便在这里也什么都不关心,更何况他几乎总在外面。好心的梅德洛克太太派给我这个差事,她说,如果米瑟威斯特和其他大庄园一样,她永远不会如此安排。”
玛丽问道:“你是我的贴身仆人吗?”她的样子仍然像个专横跋扈的小印度人。
玛莎继续打磨那个放柴火的架子:“不,我只是顺便服侍你,因为你不需要太多的照顾。我在这里依然干仆人的活儿。”
“那么,谁来给我穿衣服?”
玛莎直起身子瞪大了双眼,她在吃惊时说出的是含混不清的约克郡话,她说:“纳(你)八(不)会自己穿牙(衣)服?”
玛丽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啊!我忘了,梅德洛克太太提醒我必须注意说话,否则你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不会自己穿衣服吗?”
玛丽非常气愤:“不会,一直都是奶妈给我穿的,我这辈子从未干过这种事。”
“那么,你应该早点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这样有好处。我妈妈常说她明白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傻瓜,因为有很多护士给他们洗澡、穿衣服,然后带出去散步,就好像对待小狗一样!”很明显,玛莎完全不知道自己多么鲁莽。
玛丽鄙夷地说:“印度可不一样。”她简直有点受不了了。
但这对玛莎来说一点效果也没有,她的口气几乎带着同情:“啊!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我敢说,这是因为当地的黑人太多,而可敬的白人太少。当我听说你是来自印度时,差点以为你也是个黑人呢!”
玛丽怒气冲天地坐起来嚷着:“什么!什么!你居然以为我是个土著!你——你这个猪!”
玛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且脸涨得通红:“你在叫谁?这可不是小姑娘说话的样子。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因为我没有丝毫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小册子里的黑人都很虔诚,上面总是说‘黑人是我们的兄弟’,而且我从未见过黑人,并且十分愿意近距离地观察一下他们。早晨我进来生火时偷偷溜到你的床边拉下被子看了看,你的样子比我黑不了多少,只不过更黄一些。”她说最后一句话时仿佛带着失望。
玛丽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她暴跳如雷地叫着:“你居然以为我是个土著!你竟敢这么认为!你根本不了解土著,他们不是人——仅仅是仆人而已,必须随时行额手礼。你对印度一窍不通!对所有的事情都一窍不通!”
但是,在这个姑娘单纯的注视下,玛丽的怒火似乎无济于事,不知怎的,她突然感到自己远离了那些熟悉的东西,不禁涌起一种非常孤单的感觉。她扑到枕头上失声痛哭,那种难以克制的、愤怒的啜泣把好心肠的约克郡玛莎吓坏了,她非常于心不忍,于是走到床边弯下腰恳求地说:“啊!你不要哭了,别再哭了!我不知道这么说会让你生气,小姐,请原谅,我的确什么都不懂,就像你说的那样。小姐,别再哭了啊!”
这些有点奇怪的约克郡话似乎带着一种抚慰、坚定和真正的友好,玛丽渐渐止住了哭声,安静下来,玛莎这才松了口气。
她说:“你该起床了。梅德洛克太太让我将早饭和茶端到隔壁房间,它已经成为你的幼儿室了。如果你想起来,我就帮你穿衣服,当然,必须是那种扣子在背后、你无法扣上的衣服我才会帮忙。”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了,玛莎从衣橱中拿出一套衣服,她发现,这些衣服不是自己昨晚穿的。
她说:“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全部是黑色的。”说完她察看了一下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连衣裙,冷冰冰地加了一句肯定:“这些比我的好看。”
玛莎说:“你一定要穿,因为这是克雷文先生特意吩咐梅德洛克太太从伦敦买来的。他说‘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会让这里更加凄凉,就像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一样,给她穿上颜色。’我妈妈说她明白克雷文先生的意思,她总是知道男生们的想法,而且她做事从不犹豫。”
玛丽说:“我讨厌黑色的东西。”
接着,两个人都从穿衣服的过程中学到了东西。玛莎以前经常为弟弟妹妹们“扣衣服上的扣子”,她从未见过一个完全不动、等着别人来做的小孩子,似乎没有手脚一样。
当她看见玛丽安静地伸出双脚时,忍不住问道:“你干吗不自己穿鞋呢?”
玛丽瞪大眼睛:“这是奶妈的工作,是一种风俗。”
她经常说这句话,土著仆人也总是将它挂在嘴边。假如有人让他们从事一件几千年都无人做过的事,他们就会和气地看着对方说:“这不是风俗。”那么,对方就会明白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
玛丽小姐的风俗并非自己做事,而是像洋娃娃一样站着,别人给她穿衣服。不过,还没到吃早饭的时间,她已经开始猜测,在米瑟威斯特庄园度过的这段生活最终会让自己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自己穿鞋、穿袜子或者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等。另外,如果玛莎一直都在服侍年轻细致的小姐,那么她应该是一个训练有素、毕恭毕敬的女仆,应该知道为主人梳头,系上靴子的扣子,拣起掉下的东西,但她仅仅是个朴实单纯的约克郡农家女,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她和一群兄弟姐妹从小生活在旷野的农舍里,这些孩子从来不会产生让别人照顾自己的梦想,也没有想过照顾更小的孩子——他们或者是臂弯上的婴儿,或者是刚开始蹒跚学步、随时会绊倒的小不点儿。
对于多话、无拘无束的玛莎,玛丽的态度一直很冷漠,甚至有些疑惑,如果玛丽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或许她早就开始取笑玛莎了。一开始,她对玛莎毫无兴趣,但随着那位姑娘的好脾气和如同在家里一样的自在态度,玛丽逐渐开始留意她的话。
玛莎说:“啊!我们家一共有12个孩子,你可以去瞧瞧他们。我告诉你,我妈妈将爸爸每周挣来的16个先令全部给娃娃们买粥了。他们整天在旷野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妈妈说旷野上的空气把孩子们喂胖了,还说自己相信他们和野马驹一样可以吃草。我家12岁的迪康有一匹野马驹,他说那是自己的。”
玛丽好奇地问:“他从哪儿找到的?”
“从旷野上。当野马驹很小的时候——那时它和妈妈在一起,迪康就开始和它交朋友,时常喂一些面包或嫩草给它吃,于是小马驹便开始慢慢喜欢迪康,并愿意让他骑到自己背上。既然动物都喜欢笛儿尔,可见他是个好小伙。”
玛丽对迪康产生了一丝兴趣,因为她从未拥有过宠物,总想自己养一只,这种初次冒出的健康情感就像拂晓前出现的一缕晨光一样,要知道,她可从来不会对自己以外的人感兴趣。
玛丽走进改造成幼儿室的房间,她发现这里和睡觉的房间很相似,墙上挂着的晦暗古画,以及沉重的橡木椅子都显示出它不是孩子的房间,而是成年人的。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早餐,但玛丽的胃口一向很小,当玛莎端出第一盘食物时,她盯着盘子的眼神看上去比漠不关心更糟。
玛丽说:“我不吃这个燕麦粥。”
“什么?你不吃?”玛莎有些不敢置信。
“我不吃。”
“你不知道它有多好吃。放点糖浆吧?要不放点白糖?”
玛丽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吃。”
玛莎叫道:“天哪!我简直无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粮食被糟蹋,如果坐在桌边的是我们家的孩子,用不了5分钟,他们就会吃得一干二净。”
玛丽漠然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玛莎模仿她的语调,“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吃饱过,就像小鹰或小狐狸一样饥饿不堪。”
“我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一点不假,对于玛丽来说,她的无知导致了她的冷漠。
玛莎不禁愤慨起来,她坦率地说:“那么很明显,尝试一下挨饿的滋味对你有好处。我对那些坐在桌边瞪着好面包、好肉的人可没有耐心,依我看,要是迪康、菲利普和简围着围兜在这儿吃饭就好了。”
玛丽提了个建议:“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呢?”
“不,这不是我的。”玛莎很坚决,她接着说,“而且,我和别人一样,每月休息一天,但今天不休息。回家后我会开始清扫,让妈妈也能歇一天。”
最后,玛丽吃了点抹果酱的烤面包,还喝了茶。
等她吃完了,玛莎说:“你穿得非常暖和,不如出去玩会儿吧,这对你有好处,能增加胃口。”
玛丽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的花园、小路和一些大树寒气逼人,万物都呈现出萧条的景象,她不禁问道:“出去?这种天气出去干什么呢?”
“那么,如果你不出去,就只能待在屋里。可是你能干嘛呢?”
玛丽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没错,没事可干,看来,梅德洛克太太准备幼儿房时完全没有想过娱乐问题。也许去花园里看看会更好一些吧!
她又问道:“谁陪我去?”
玛莎瞪大眼睛说:“你只能自己去,你必须像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学会自己玩儿。我家的迪康经常独自在旷野上玩耍好几个小时,他就这样认识了马驹,还和一只绵羊交了朋友,小鸟也会飞到他手上吃东西。不管他的面包多么少,他总会省下一点儿去喂小动物。”
玛丽听了迪康的故事后决定出去,不过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想,即便外面没有马驹和绵羊,但一定会有小鸟,它们应该不同于印度的鸟,或许看看它们能变得高兴一些。
玛莎找出外套和帽子,还有一双结实的小靴子,然后带着玛丽下了楼。
灌木围成的墙上有一道门,玛莎指着它说:“顺着那条路绕过去就是花园。夏天时,那里有很多盛开的鲜花,但现在没有了。”她仿佛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有一个花园已经关闭了10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这幢奇怪的房子里几乎有100个上锁的房间,现在居然又出现一个上了锁的花园。玛丽不禁问道:“为什么?”
“克雷文先生在妻子去世后便下令锁上花园,不准任何人进去,因为这个花园以前是她的,接着克雷文还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起来。啊!梅德洛克太太在按铃——我得走了。”
玛丽沿着小路走进了灌木墙上的门,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想:这个10年无人涉足的花园是什么模样,里面是否有鲜活的花呢?当她穿过大门以后,便置身于一个大花园里,这里有着宽阔的草坪,蜿蜒的小径边缘经过了修剪,而且一些树、花床和常绿植物也被修剪成奇怪的形状,大池塘中央是一个灰色的喷泉,但喷泉并没有开放,光秃秃的花床也显得萧瑟不堪,这并不是那个上了锁的花园。
花园怎么能锁起来呢?我一定要走进那个花园。
玛丽沿着小径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很快她就看见小路尽头似乎有一道长长的篱笆,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因为她对英国不够了解,所以不知道这是种植蔬菜和水果的菜园。常春藤中有一道打开的门,它显然也不是那个上了锁的花园,她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去。
她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四周有围墙的花园。这座庄园里有围墙的花园很多,它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这些花园的门似乎互通。她透过另一扇打开的绿门看见了灌木和花床间的小径,花床上种着一些冬季蔬菜,部分花床盖着玻璃罩,被修整过的果树枝条平坦地贴着墙。玛丽站在那里认真地四处环顾,她想:这地方实在是光秃丑陋,可以说没有任何漂亮之处,如果是夏天,或许绿色能让它变得好看些。
过了一会儿,从第二个花园门口走过来一个扛着铁锹的老人。他看见玛丽后满脸惊愕,然后用手碰了碰鸭舌帽,苍老而乖戾的脸上毫无高兴的表情。不过,玛丽此时正用一副“非常倔强”的模样对着花园,对于他的到来显得非常不乐意。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菜园。”
玛丽又指了指第二个花园:“那边是什么?”
“另一个菜园,”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围墙后面还有一个菜园,它旁边是果园。”
“我能进去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没什么好看的。”
玛丽不出声地沿着小径穿过第二道绿门。她在这里看见了更多的墙、冬季蔬菜和玻璃罩,这面墙上有个关着的门,或许它能通往那个10年无人进入的花园。她走过去扭动门把手,要知道,玛丽从来就不是个胆怯的孩子,她总是为所欲为。她希望自己打不开这扇门,如此一来就能证明它正是那个神秘花园。但是,她轻易地打开了大门,里面是个果园,四周围着墙壁,树木驯服地贴在上面,光秃秃的果树立在冬天的褐色草叶间,这里的墙上再也没有绿门。玛丽走到花园高处的尽头,她注意到,墙壁似乎并没有在这里终止,而是延伸出去包围着外面的另一块地。正当她静静地观察墙上的树梢时,突然发现一棵树的最高处站着一只胸脯鲜红的小鸟,它仿佛看见了玛丽一般,突如其来地开始了“冬之歌”。
不知什么原因,鸟儿兴高采烈的友好叫声让玛丽——一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觉得十分欣喜,如果她习惯于被爱,是个充满柔情的孩子,或许此时已经心碎了。当她待在孤单紧闭的大房子里时,四周光秃秃、广阔的旷野和花园让她觉得世上好像不存在其他人,只有自己了。虽然她是“玛丽小姐非常倔强”,但这只胸脯亮丽的小鸟依然给这个小苦瓜脸上带来了一个微笑。她一直听着鸣叫声,直到小鸟飞走,她喜欢这只和印度鸟不同的小家伙,她想,自己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它,或许它就住在那个神秘花园里,是个知情者。
由于玛丽无所事事,因此她对那个废弃的花园感到非常好奇,并始终念念不忘。她想,花园里是什么模样呢?阿奇博德先生为什么会将钥匙埋起来呢?如果他曾经深爱自己的妻子,怎么会痛恨她的花园呢?我是否会见到他呢?不过玛丽知道,即便他们见了面,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则只会是一言不发地站着,瞪大眼睛看着他,虽然她非常想问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做出如此奇怪的事情呢?
她想: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从来不喜欢别人,我永远不会和克劳福德家的小孩一样,他们总是不停地说话,制造噪音。
她一边走一边回想小鸟唱歌的样子,当她想到它栖息的树梢时,猛然在小径上停了下来,并开始自言自语:“我觉得这棵树一定长在那个秘密花园里,一定没错。那个果园四周都是墙,并没有出入的大门。”
她返回第一个菜园,那个老人还在挖地。玛丽站在他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小模样显得非常冷淡。老人对她也毫不理会,所以她最终还是先开了口。
她说:“我去了其他花园。”
“没人拦着你。”他的回答倔头倔脑。
“我还去了果园。”
“门口没有咬人的狗。”
“那里没有通往另一个花园的门。”
“什么花园?”老人粗声粗气地问道,他停止了挖地。
“围墙外面的花园,那里面有树——我看见很多树梢露出来了,树梢上有一只红胸脯的小鸟在唱歌。”
听了玛丽的话,那张饱经风霜而乖戾的老脸变了表情,慢慢展开一个微笑,这使他看上去大不一样。玛丽有些吃惊,她想:真奇怪,一个人微笑的时候居然会好看得多。她以前可从未有过这种看法。
老人走到靠近果园的地方开始轻柔地吹着口哨,玛丽不明白如此乖戾的一个人怎么能发出这么殷勤的声音。几乎在转瞬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她听见一道柔软急促的声音划过天空——红胸脯的小鸟飞了过来,它居然停在老人脚边不远的土堆上。
老人轻笑起来:“这不正是它吗?”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跟一个孩子讲话。
他说:“你这个厚脸皮的小乞丐,跑到哪儿去啦?今天才看到你。今年这么早就开始追女孩子啦?也太性急了吧!”
小鸟偏着丁点儿大的脑袋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好像关系很熟,一双明亮柔顺的黑眼睛像晶莹的露珠一般。它利索地啄着土,来回跳跃地寻找种子和虫子,它长着一个饱满的小身子、精巧的喙和纤细的腿。它如此漂亮、快乐,那么像人,玛丽心里不禁涌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轻言细语地问:“它听见你的口哨就会来吗?”
“当然,它刚开始长毛学飞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当时,它住在那个花园的巢里,由于它第一次飞过围墙的时候太柔弱,无法飞回去,因此那段时间我们就成了朋友。当它回去时其他幼鸟都已经飞走了,于是又回来找我,因为它觉得很孤单。”
“这是只什么鸟?”
“你不知道?它是红胸脯知更鸟,也是世界上最友好、好奇心最强的鸟。如果你知道如何与它相处,它简直友好得像条小狗一样。看哪,它啄土时还在看我们,因为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这个老人看上去的确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他看着那只身穿鲜红背心、胖乎乎的小鸟,表现出既骄傲又珍爱的神情。
他轻轻笑着:“这个骄傲自满的家伙喜欢听别人议论它。上帝保佑,除了具备极强的好奇心和多管闲事外,它没有别的爱好。它知道所有克雷文老爷不想费心的事情,总来看我种植的东西,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园林总管,不过它也的确是。”
知更鸟不停地来回跳跃、啄土,并随时停下来瞅他们一眼。玛丽觉得它凝视自己的露水般的黑眼睛充满了好奇,仿佛真的了解自己的一切。
她问:“其他雏鸟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大鸟将它们赶出巢,让它们自己飞,你还没来得及注意,它们就四处散开了。这只鸟很懂事,它知道孤单。”
玛丽向知更鸟走近了一步,使劲儿盯着它。
“我也觉得孤单。”
以前她并不知道这正是让自己厌烦的原因之一,但现在他们相互凝视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
花匠往后推了推秃头上的帽子,打量了玛丽一番。
他问:“你是从印度来的小孩子?”
玛丽点点头。
“难怪你会觉得孤单,不过你在这里会感觉比以前更孤单。”
他说完之后又开始挖地,只见铁锹深深地插进了花园肥沃的黑土中,知更鸟在一边忙碌地跳来跳去。
玛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起身说:“本·威瑟斯达夫。”接着他带着一声怪笑说:“我也觉得孤单,只有它陪伴我的时候例外。”他用大拇指冲着知更鸟比划了一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玛丽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从来没有,就连奶妈也不喜欢我,我从不和别人一起。”
约克郡的作风是直言不讳,而本·威瑟斯达夫是个地道的约克郡人,他说:“你和我还挺像,我们属于同一种人,都长得不好看,模样古怪,脾气也古怪。我敢保证,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一样恶劣。”
虽然这是大实话,但玛丽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不管她做了什么,土著仆人都会行额手礼,非常顺从。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相貌,但现在她怀疑自己是否和本·威瑟斯达夫一样不讨人喜欢,怀疑自己的样子是否和她见到知更鸟以前一样乖戾,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脾气恶劣”。想到这些,她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突然,她听见一阵如同波浪般的细小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知更鸟飞到一棵距离几尺远的小苹果树上开始放声歌唱了。本·威瑟斯达夫哈哈大笑起来。
玛丽问:“它想干嘛呢?”
“它决定和你成为朋友,如果它没有迷上你,完全可以诅咒我。”
“我?”玛丽有点不相信似的,她轻轻地走过去往上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你愿意吗?”玛丽说话的态度不是硬邦邦的、专横跋扈的印度样儿,而是轻柔殷勤,仿佛在和一个人说话。本·威瑟斯达夫诧异极了,就像玛丽听见他吹口哨时一样惊讶。
他叫道:“怎么?你说话的态度非常亲切,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而不是硬邦邦的老婆子,几乎可以和迪康相媲美了,他对那些旷野上的野东西说话时也是这样。”
玛丽闻言急忙回过头来:“你也认识迪康?”
“他在约克郡四处游荡,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甚至包括黑莓和石楠。我敢担保,狐狸会领他观赏自己的小崽,百灵鸟也不对他隐藏自己的窝。”
本来,玛丽还想多问些问题,因为她对迪康和那个废弃的花园感到同样好奇,但这时,已经唱完歌的知更鸟抖了抖身子展开翅膀飞走了,它已经结束访问,要去办其他事情了。
玛丽看着它叫起来:“它飞进了围墙外面的果园,又飞过一道围墙,进了那个没有门的花园!”
“它的家在那里,因为它是从那儿孵出来的。如果说它的行为可以算得上是求爱,那么它此时正在讨好一只住在老玫瑰树丛里的年轻知更鸟女士。”
“玫瑰树丛?花园里有玫瑰树丛吗?”
本·威瑟斯达夫一边抽出铁锹继续挖土,一边开始嘟囔:“10年前有。”
玛丽说:“我想进去看看它们,不过,门在哪儿?一定在某个地方有道门。”
本·威瑟斯达夫使劲地将铁锹深深地往下戳,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和刚见面时那样不合群,他说:“虽然10年前有,但现在没了。”
玛丽又叫起来:“没有门?我不信,肯定有。”
“没有人能找到,这种事和我们都没关系,你不要莫名其妙地东闻西嗅,就像个多管闲事的孩子一样。好了,我要开始干活了,没时间陪你,你走开独自去玩吧!”
最后,他竟然不再挖地,扛着铁锹走了,瞥都没瞥玛丽一眼,更不用说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