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聊得欢呢,姜维给老乌电话,说是要给聚在瑶台的这批艺术家拍纪录片,选题他上报台里,台领导觉得是个好题材,又上报了文明办,文明办又报了宣传部,如今已列入本区明年重点宣传项目,还获得了文化扶持基金。节目也由当初设想的四十五分钟,变成了九十分钟。姜维让老乌帮忙通知大家,明天台领导,还有区文明办,宣传部的领导,要和大家一起座谈,了解情况,好拟定具体拍摄方案。老乌那平静下来的心,不免又喧嚣起来。兴奋地一一电话通知。次日,一伙人拦了三辆的士去电视台,没想到,参加会议的不仅有电视台领导、区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还专门通知了区日报文化版的记者,说是要在五月的文博会期间推出瑶台艺术家专版,好好宣传,把瑶台做成本区的文化亮点。会议期间,报社记者把老乌一干人等,一一叫去做了专访。果然,市文博会开幕时,区日报为瑶台这批艺术家做的专版也出来了。标题是《喧嚣都市的心灵净土——瑶台艺术村素描》。刘泽、子虚、老乌、朱剑平、许一墨、还有另外三个自由撰稿人,一共做了八个整版。报社又在文博会会场派送了一千份报纸。差不多是一夜之间,这个过去总是作为负面形象出现在媒体上的瑶台城中村,摇身一变,成为了瑶台艺术村,成了“喧嚣都市的一方心灵净土”,而老乌他们一干人,本来极为个人化的生存方式,也被无限拔高,赋予了特殊的时代意义和精神价值。心灵的富有与物质的贫乏,精神的高贵与城中村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的老乌和瑶台艺术村的其它艺术家们,都被一种莫名的兴奋笼罩,他们突然发现,去年给老乌拍纪录片时神吹海侃的未来,突然有了实现的可能。而他们的人生价值,生命意义,也将从此与众不同。如果说这一切差不多在刘泽和许一墨的预期之中,但对于老乌,却是连做梦也没敢想,当然,此时的老乌更加不会想到,从此,他将面临许多他意想不到的迷乱与失落,欢笑与泪水,还有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伤痛。一场大戏就这样不知不觉进入了高潮。老乌没有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地成为这出戏的主角,而他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听任导演摆布,任由编剧安排,而他发觉他已不再是他,而是在饰演着另外一个陌生的角色时,已是曲终人散了。
老乌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一下真正被打破。打破这平静的,首先是那厚达八版的专版报道,在那专版的导语里,记者写下了子虚的一句戏言,说老乌是他们这艺术村的村长。第一天拿到报纸,这群哥们就拿老乌打趣,叫他乌村长,老乌只是呵呵傻乐,觉得一切都蛮好玩。没想到,区日报专版出来的次日,老乌就接到两个电话,市日报和电视台打来的,都提出要来采访大家,让乌村长帮忙联系。老乌于是又一一打电话通知,中午时,报社来了两个记者,老乌把大伙召集在一起,采访有半个小时,还未完,电视台的记者又到了,电视台的采访重点却是村长老乌,让村长老乌谈谈他对瑶台村的感情,对瑶台未来的设想,以及他为什么能在如此清贫的环境中,还能坚持艺术梦想。老乌急得解释,说他不是村长,说村长是他们的顽笑之说,又说他在瑶台打工十多年,感情自然很深厚,但对于艺术村的未来,他没什么设想。记者就问老乌,说从报纸上看到,大家梦想着,要把瑶台建成南方的798。老乌无奈一哂:“都是酒后瞎吹。”又想到把大家都召集来了,却只是自己接受采访,让其它人做陪衬,恐怕不好,于是说:“要不你一个一个的问吧,每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记者说这个自然,果然让每个人都说了一句对于瑶台未来的设想。于是众人都一一说了,老乌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在瑶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刘泽的梦想,是把瑶台变成比798还要全面的一个南中国最大的艺术集散地,从而和北京、上海形成三足之势;张剑平说他没什么梦想,他一天到晚忙着拍自己的片子,没时间想这些不靠谱的事;子虚却说他的梦想是要得诺贝尔奖,得了奖后,要在瑶台建一栋高达一百层的大厦,免费提供给和他一样有才华但是生活清苦的文学青年当工作室……反正是做梦,胡吹乱侃,自然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次日,市日报又给瑶台艺术村做了一个整版,把瑶台艺术村又叫成瑶台艺术公社,也许是那两个小记者做事不认真,一通张冠李戴,把刘泽的梦想变成了老乌的,把老乌的梦想变成了刘泽的……为突出“瑶台艺术公社”艺术家们的清贫之惊人,两记者又以小说家的笔法,将分散居住的一伙人,虚构成合伙租住在一层楼,共用卫生间、厨房,并说老乌收养了个孩子,这孩子就成了大家共同的孩子,他们对孩子都视如已出,老乌有事时,其他艺术家就主动担起带孩子的重任。当然,这话也不全是虚,当时那记者问了老乌,若是平时出去有事,其它人是否会帮忙接一下孩子,老乌自然说都是朋友,互相帮忙是有的。没想写到报纸上,就变成这个大家庭其乐融融的佐证之一。总之是,日报的二位年轻记者,极尽生花妙笔与丰富想象,随意虚构,按他们的想象,重塑了瑶台艺术区。看罢报纸新闻,老乌心里颇觉不快,心想这些记者怎可如此胡写,过去对记者这无冕之王的景仰,自是大打折扣。这还没完,次日晚,市电视台市民新闻又头条播出了瑶台艺术村的故事,节目播了十分钟。电视台掐头去尾一通剪辑,倒成了一群狂人在那里夸夸其谈,甚是滑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老乌由开始接受采访时的兴奋变得冷淡,最后是不胜其烦了。也不知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从哪里弄到他的手机,一个电话打来,自报家门说是某某报记者,想要来采访。老乌说他不接受采访,记者说就在电话里问几个问题。老乌应付了几句,没想到次日报纸出来时又变了味。倒是刘泽,毕竟年长,又见过大世面,劝老乌不必为记者的胡写而烦恼,反正他们写他们的,你守住自己就是。没两天,又有一家报纸推出了半个版面对老乌做的专访,依然是老乌在夸夸其谈。让老乌不解的是,他压根儿没见过那记者,也没有接受那记者的采访,但那篇专访前,却煞有介事的写了一个采访手记,写记者如何来到瑶台艺术村,如何联系老乌,如何在一家咖啡厅完成采访云云,老乌看完,哭笑不得,这番折腾下来,他是连生气的心都没了。
不料次日子虚打电话给老乌,劈头一句:“老乌,你什么意思?”
老乌说:“什么什么意思?”
子虚说:“什么意思你不知?装什么装?”
一通话,问得老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子虚显然很生气,声音激动:“我们大家开玩笑说你是瑶台艺术村村长,你还真把自己当村长了?”老乌更加莫名其妙,说:“你这话从何说起?”子虚冷笑:“从何说起?瑶台艺术村是大家一起弄的,可不是你老乌一个人的,有记者来采访,大家要一起上,你凭什么单独接受采访?”老乌知道子虚必是看了所谓专访,遂笑道:“咳,你说晚报那篇报道呀,那记者压根儿就没采访过我。”子虚说:“没有采访?”老乌说:“没有,真没有。”子虚说:“得了吧,你以为我们是小孩?”老乌没料到子虚会如此不问青红皂白,看来他很在乎在媒体上露面,面对如是质问,自觉问心无愧,一时也性起,怒道:“你愿信就信,不信拉倒。”关了手机,再不想被这些破事烦恼。如是清静了一个星期,他在另一家报纸上看到了子虚和几位自由撰稿人的访问,也是一个专版。在访问中,子虚特意申明,瑶台艺术村是大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他们之中没有谁是老大谁是村长。言语间,对老乌颇多指责不满。老乌看得头疼,想,“何苦来着。”收下心来练写,却是心浮气躁,哪里静得下心。丢了笔在一边,心烦不已。不想张若邻和姜维来了,问老乌怎么总是关机。老乌说:“烦。”张若邻笑道:“做人难,做名人更难。”老乌说:“张主编您就别调侃我了。我算是领教现在的记者了,不是说记者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么?在我们家乡,老百姓有个说法,说记者见官大三级,用你们文人的说法,记者是无冕之王,你说说看,现在的记者都什么素质?根本不尊重事实,一味胡编乱造,我看他们改行写小说倒是蛮合适。”张若邻大笑。老乌说:“我都快郁闷死了,您还笑。”张若邻说:“这一段时间我是很关注你们的新闻呢,哈哈,铺天盖地都是,我要恭喜你,你现在成了娱记们关注的对象了。”老乌说:“不会吧,我又不是影视明星。”姜维也笑,说:“他们这是把瑶台艺术村当作娱乐新闻来做了。”老乌说:“现在的记者太差劲,根本没采访我,却编得有鼻子有眼。”张若邻说:“你这话可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当着和尚骂秃子,我和姜维可都是记者。”老乌忙说:“洪洞县里无好人,唯有张姜二先生。”姜维没有笑,一脸认真,说“其实也好理解,大家为了生存,个个像上了加速器,活得够累了。看看报纸电视,本来是为了放松消遣,再把新闻整得苦大仇深一脸学究谁还爱看?现在我们做市民新闻,有几条原则,所谓策划至上、娱乐至死、反对崇高、恶搞一切。你们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给大家带来一些快乐,那也是功德无量。”老乌说:“也就是说,这是一台戏,我就是这戏台上那鼻梁上点了白的小丑,你这样一说,我就想得通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不会又让我演小丑吧。”张若邻为难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晚上街道办书记想请几位喝茶,看来你得再演一回小丑了。”老乌对记者心有余悸,问:“有没有记者,有记者打死我也不去。”张若邻说:“你这个老乌,干嘛那么认真,你把一切看着是一场游戏不就得了。今晚没记者,你放心吧。对了,还得麻烦你打电话通知你旗下的村民。”老乌说:“要通知你们去通知,我是再也不掺和这事了。”张若邻问:“这又从何说起?不见记者,连你的村民也不管啦?”老乌便把那报纸如何虚构采访,子虚如何兴师问罪,又如何在接受采访时指桑骂槐的事说了。张若邻长叹一声,说:“这个子虚,还是这么小心眼,好好一出喜剧,被他弄得不好顽了,不理他也罢。好吧,我来打电话。”却只叫了刘泽和朱剑平,说:“书记说了,先找几个人喝喝茶,过几天,他要专门来瑶台看望各位艺术家。”老乌说:“不叫上子虚?到时可别又说是我不叫他的,姜维你要给我作证。”张若邻说:“不至于吧老乌。”老乌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若邻拿指头遥点老乌:“你呀,你是一朝被绳吓,十年怕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