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是单间,有独立厨房、卫生间,人刚搬走,床是现成的,只是没铺盖。老乌拍打着床铺上的灰尘说:“先将就一下吧。”阿霞说:“给你添麻烦了。”老乌说:“看你说的,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以为你再不会来了。”阿霞说:“我来了,你不嫌我麻烦吧?”老乌说:“哪里会?高兴还来不及呢。”阿霞看着老乌,眼里就有了泪。又说:“我就知道,我们娘儿仨来投奔你,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泪就下来了。老乌说:“这话你都说几遍了,哎,你别哭,我最怕女人哭的。”阿霞便不哭了,轻声说:“老乌。”老乌说:“哎。”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便有些黏稠,阿霞又说:“老乌。”老乌说:“阿霞。”阿霞就扑倒在老乌怀里。“嗡”地一声,老乌的脑子只余一片空白,任阿霞抱着他,像抱着一截木头。阿霞幸福至极,泪流满面,说:“我打定主意了,这辈子就跟你,跟定你了,老乌。”老乌说:“嗯。”阿霞说:“你不会嫌弃我吧?”老乌说:“……”阿霞说:“我知道,十年前,你就是喜欢我的。”紧紧搂着老乌,低声说:“老乌,死老乌,你当时,当时怎不对我说实话?你这个胆小鬼。”老乌说:“……我,阿霞,咱们,收拾房子吧,孩子们,还在下面呢。”阿霞就抹了泪,且悲且喜:“好,听你的,从今往后都听你的。”
老乌一宿无眠,脑子里乱七八糟,次日天刚亮,便去做卫生,不料阿霞早已起床在拖地。老乌未说什么,心事重重,就去把楼道里的垃圾袋都收到楼下的垃圾桶里。阿霞说:“昨晚没睡好?”老乌说:“没。你呢?”阿霞说:“可能是坐车太累了,我倒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又说:“清洁我来做,你再去睡一会。”老乌说:“天都亮了,哪里睡得着?一会我去万联小学看看,看现在还能不能插班?”老乌说的万联小学,是一所外来工子弟学校,就在第一工业区。原本只有小学,去年底,又用一栋厂房改成了初中部。老乌陪阿霞做完清洁,天已大亮,给孩子们买了早点,就去学校,问报名找谁?守门的老头一听老乌说话,倒是先问:“老乡你是湖北的啵?”老乌说:“是湖北的。”守门人再问:“湖北哪里的?”老乌说:“荆州。”守门人再问:“荆州哪里的?”老乌说:“我石首的,您是哪里的?”守门人说了一个村的名字,居然就是老乌的邻村,于是两人便拿家乡话交谈。老乌问现在开学这么久,还能不能报名?守门老头说:“随几时都可以报,我们这样的学校,又不比公立的。”老乌便问:“教学质量么样?”守门人小声说:“么事质量沙,一个老师带两个班,一个班五六十人,工资又开得低,老师三天两头换……”说罢摇摇头。正说着,却说:“校长来了。”待校长走远,守门人说,我带你去报名。带老乌去了学校的办公区,找主任报名,一问,也是说什么时候报名都可以,一学期学费一千元,书本费另外交,还要交一百二十元校服费,如果要车接送,午餐在学校吃,还得交钱。老乌说不用车接送。也不用在学校吃饭。主任说:“那就是这些钱,中途不会再收什么费用。”老乌说:“那现在报名,少读一个多月呢,是不是少收一些。”主任想了想,说:“收你八百吧。”老乌说:“七百。”主任说:“七百就七百。”老乌回家对阿霞说了。这才问阿霞两个孩子的名字,女儿叫余欢,儿子叫余乐。老乌当天便和阿霞一道,领着孩子,去给余欢报了名,能上学,余欢自是兴奋不已。又去了附近一家幼儿园,想给余乐报大班,一问,说要二千五,阿霞死活不让报。余欢的学费,阿霞要给老乌,老乌不要。阿霞一定要给。老乌说:“往后再说吧。”阿霞就很幸福地笑,说:“那就先存着。”
阿霞来后,老乌就闲多了。三栋楼的卫生,加上洗衣、做饭、带孩子,阿霞一人全包,不让老乌插手,弄得老乌很过意不去。阿霞却说:“我忙是忙,可我忙得开心。”突然多了三张嘴,开支大了许多,老乌想着,在电话超市旁,再开个二手家具店,老乌早就留心过二手家具店。在瑶台,人员流动大,离开的人,家具扔了可惜,拖走又是豆腐搬成肉价钱,卖给二手家具店,多少能换几个钱,因此家具倒好收,价钱也极贱。而新来的住户,亦不知道能在瑶台呆多久,少有人会置办全新家具,多是买二手的将就。因此二手家具店生意甚好。老乌留心过,一月下来,比在工厂打工要强得多。老乌的电话超市,原本是一个大铺面一分为二,老乌用了一半,另一半,租给了一家塑料厂堆原料,厂子大抵经营不下去,把房退了,老乌就想,正好不再招租,自己开店。把他的想法对阿霞一说,阿霞当即赞成:“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看电话超市带看二手家具店,一举两得。”阿霞说着摸出一个存折说:“这上面有八千块,你拿着用。”老乌说:“这是你的钱,我怎么能要?”阿霞说:“我的就是你的。拿着。”老乌终是没拿阿霞的存折,说:“我毛手毛脚的,弄丢算完了。”阿霞便不再坚持。
二手家具店说开就开,在门口张贴了收购二手家具的广告,老乌又托几个收废品的河南人帮他收二手家具,慢慢地,店里就有些货了,一月下来已经是小有规模,桌椅板凳,衣柜床垫,热水器电视机……品种越来越多,生意也不错,有时三五天不开张,有时一开张就是一整套。于是每日里,老乌看店,阿霞做三栋楼的卫生,两人分工明确,日子越过越美。唐老师只半月未见老乌,下次一见,连说老乌近来气色好了。老乌也自觉肚子有些发福的迹象。老乌现在依然有些不放心,一是阿霞并未离婚,二来,他和阿霞之间,尚隔着阿湘,老乌觉得这是他的隐私,未对阿霞说,也不知该说不该说。而阿霞,已把自己当成老乌的女人。好几次,老乌看得出,阿霞是想留下陪老乌过夜的。老乌却借口乔乔在身边不方便,给搪塞过去。阿霞也看出老乌的顾虑。戏言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个童子身,和我一起有些亏?”老乌窘得胎记发红,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阿霞笑:“那,你是担心我没有离婚?”老乌于是说:“你没有离,我们就生活在一起,怕是要犯重婚罪呢,你老公要是去告,我们要坐牢的。”阿霞说:“隔家那么远,他哪里找得到?”又说她迟早是要离婚的,问老乌敢不敢陪她一起回去离婚?老乌支吾着:“我,怕什么,他还敢打我不成?”阿霞见老乌如此顾虑重重,并未往深里想,只以为老乌是担心她未离婚的事。又想老乌尚未有过男女之事,阿霞便处处主动,毕竟结过婚的,说起话来直来直去。想到老乌三十多岁了,还未做过真正的男人,心里甚不是滋味,只想早点成为老乌的女人。老乌每每说:“还是结婚了再说吧。”心里却慌慌地,害怕阿霞知道他和阿湘的过往,想,要是阿霞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想?又看阿霞现在那幸福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烦时,就去刘泽那里小坐。过去老乌觉得唐老师便是了不起的学问人,遇到刘泽后,才知道,唐老师和刘泽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老乌便去刘泽处多了些。老乌喜欢听刘泽说话,对刘泽的过去也有所了解,知道刘泽是中国美术八五新潮的主力干将,后下海经商,再后来破产,才落在这瑶台画画,想在画坛东山再起。刘泽曾经在大学里当过老师,又经历了人生沉浮,见多识广,体验又深,看问题比老乌、唐老师们,自是高了几重境界。老乌就暗暗引刘泽为人生导师、艺术导师。刘泽说的那一席关于为什么打工的话,差不多是醍醐灌顶,打工十多年,老乌第一次站在这样的角度去重新审视人生,规划未来。从此便在书法上,下了更深的功夫。平日里,更是书帖不离手。这日老乌心中有结,在刘泽处写字,想起阿湘和阿霞,禁不住一声长叹,提笔写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却是前不久刚刚读到的句子。刘泽见了,知道老乌恐是为情所困,也未多说,佯作不知。
转眼到了农历四月,老乌去瑶台厂交租金,黄云瑶就对他说,从现在起,租金不要交到瑶台厂了,让老乌去新厂交钱。老乌说:“在哪里?”大小姐没好气地说:“就是第一工业区的云瑶日化。”老乌说:“黄叔不来这边了吗?”大小姐白老乌一眼,不再理会。弄得老乌莫名其妙。云瑶日化,就在原来基德厂斜对面,厂房的楼顶,矗立着云瑶日化几个大字。老乌对保安说,他要进去找黄老板。保安不认得老乌,问老乌和老板约好了没?老乌说他是给老板看房子的,来交租金。保安打电话上去问了,才让老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