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半夜,又是急诊,倒省了往日里看病的排队折腾之苦。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便断言:“没事,就是普通的荨麻疹,”老乌似有些不信,乔乔哭闹得如此厉害,而皮肤上的红疹一大片,医生却说是普通的皮肤病,虽长吁一口气,却也害怕医师误诊。医生开了些口服的药、外用药,交代要特别注意卫生,荨麻疹是皮肤过敏引起,要根治,须清除过敏源,又说这段时间空气潮湿,许多小孩得这病,要保持生活环境的干燥云云。见医生这样说,老乌提起的心才算真正放下。当即喂乔乔服了药,乔乔倒听话,吃药也没怎么哭闹,许是折腾累了,服药后,就安睡了。医生说再留院观察几小时,看体温会否升高,这样折腾到次日早晨八点,才带着乔乔回到瑶台。甫进村口,才过云瑶桥,便觉有些异样,心里莫明地紧张,手心也沁出汗来。但见前面围了许多人,把巷口都堵塞了。又有警车停在那里。老乌抱着乔乔,没敢去看。回到店里,把乔乔放床上睡好,又把床单被套拿出来,就着煤气灶的火,一件件烤干。对面士多店的老板娘看热闹回来,见老乌在家,问:“老乌,去看热闹没?”老乌问:“什么事?我看见那边巷口挤了好多人。”老板娘小声说:“杀人了。就在巷子的那头。”“杀人?”老乌头皮一阵发麻发紧。士多店老板娘也作出肉麻状:“真惨,浑身砍得血糊糊的,不去看还好,看了睡不着觉。”老乌便想到清晨他碰到的那些人。也不知,死的是前面跑的平头,还是另有其人。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慌,眼皮也一个劲儿地跳。好在乔乔把医生开的药内服外用后,疹子渐渐消了,皮肤完好如初,一点痕迹也无。老乌这才真正放心。
在瑶台,人们是极喜看热闹的,平素鸡毛蒜皮样的小事,只要透出怪异,便能引得众人围观。是日中午落班后,瑶台有人被杀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周边工业区,一拨一拨的人,有闲的,有忙里偷闲的,都涌来看热闹。把几条巷子都堵塞了。但死者早被罩上白布抬走,看热闹的人就看那警戒线,看地上留下的血迹,看警察和警车,听看见过死者的人描述惨状,然后发出叹息,发表感慨,无非出门在外,平安第一之类的。又有人说是死者是收保护费的,于是又有人说死得活该,立刻有同行的提醒不要乱说。老乌一直守在店里,没去看热闹。才吃过午饭,阿霞来了,这次,跟阿霞一起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长得白白净净,若是站在那里不动,实可算得美女,只是一走路便看出来,一条腿是有问题的。老乌疑心阿霞又要给他说媒,就保持了警惕,没敢对那女孩热情。阿霞也只是小坐了一会,说点闲话。老乌便显摆乔乔的进步,让乔乔叫:“爸爸。”乔乔就叫了。又让乔乔叫阿姨,说:“阿姨,阿姨,叫阿姨。”乔乔却没有叫。老乌说:“今天乔乔不舒服,身上起了疹子刚好,要是平时,他是会叫的。”阿霞就去抱乔乔,看乔乔的脖子,说:“呀,长了这么多疹子?”老乌慌道:“不会吧,不是消了的么?”阿霞说:“哪里消了,你看这里,这里都是。”果然,老乌看时,乔乔的身上又起了好多红疹,赶忙喂乔乔吃药,又拿药膏涂抹了。乔乔倒是不哭不闹。阿霞却心疼不已,说是天气太潮湿了,说要找个时间,来帮老乌把家里的衣服床单都洗一洗。坐了一会儿,老乌问了诸如加班时间长否?累不累?工价如何?厂里生意好不好,黄叔现在怎么样之类。阿霞说:“黄总又开了间新厂,生产洗发水沐浴露。黄总现在主要的精力放在新厂那边,老厂都交给程总管理了,很少看见黄总过来。”又说:“对了,黎厂长走人了。”老乌说:“是吗?干得好好的,”阿霞说:“听说程总早就想炒掉黎厂长了,原来黄总还管着老厂时,程总看着黄总的面子,黄总现在不管这边的厂了,黎厂长哪里还做得下去?”老乌说:“那,现在厂长是谁?”阿霞说:“好像是程总的同学。”老乌说:“那,周全林呢?”阿霞说:“哪个周全林?”跟阿霞一起的女孩,一直沉默着,接过话说:“印刷车间的主管,不过程总好像很相信他。”阿霞便说:“有能力的,程总还是会重用的。”一起的女孩说:“听说总务阿雄也快混不下去了。”阿霞咬牙说:“这人趁早炒掉才好。听老工人说,原来你当总务时,伙食比现在要好得多。”和阿霞一起的女孩说:“他也捞得盆满钵满了。”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快到下午上班的时间。阿霞说:“得走了,再不走要迟到的。”
两个女人走后,老乌再看乔乔的身上,疹子似又消了一些。
阿霞刚走不久,就来了两个警察,一家一户问过来的。一个问,一个拿了笔记本记。老乌是没做坏事也心虚,看见警察心里就发毛。一警察问老乌今天凌晨,听见什么,看见什么没有?认不认得照片上的人?老乌看了照片,一下脱口而出:“是他?”警察说:“你认得他?”老乌看了一眼门外,欲言又止。警察说:“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老乌还有顾虑。一警察就说:“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破案,瑶台的治安不好,其实与大家都有关联,遇到伤害了,不敢报案,也不敢配合警方提供线索。正是你们的顾虑,纵容了犯罪。只有快速破了案,才能打击犯罪份子的嚣张气焰,你们才能过上安稳日子。”老乌遂小声说:“这个人,每月的一号,都会同个小胖子来店里送花,说是送花,其实……”那警察说:“我知道,就是收保护费。”老乌说:“是的是的。在瑶台开小店的,哪个不认得他们。但叫什么姓什么?住哪里?我就不晓得了。”警察就问:“你说和他一起的有个小胖子,长什么样?”老乌说:“和我一般高,圆脸,怕是有一百五六十斤,胳膊上有文身。其他的,我就说不上了。”警察说:“小胖子说话什么口音?”老乌说:“说普通话。”警察又问:“今天凌晨,你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吗?”老乌犹豫复犹豫,终是鼓起了勇气,把乔乔如何生病,他如何带乔乔去看医生,如何与照片上的平头撞个满怀,还有后面几个人拿着砍刀如何追赶的事,都一一细说了。警察让老乌仔细回忆那几个拿刀人的特征。老乌想了好一会,摇摇头,说:“当时是晚上,又太紧张,没看清楚。”警察说:“不要急,你慢慢回忆一下,比如那些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头发是长是短,穿什么衣服?”老乌又努力想了,想在脑海里复原那些人的形象,然而浮现的只是一把明晃晃的刀。警察说:“你说有个拿刀的骂了你一句,那人长什么样?”老乌说:“没看清,真是没看清。”警察说:“他骂你什么?”老乌说:“好像是?真忘了。”很为自己的记性不好而懊恼。警察说:“他说话是什么口音,普通话,广东话,还是别的方言?”老乌说:“东北话。错不了,和赵本山一个腔。”警察见再问不出什么,便握了老乌的手说:“谢谢你,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老乌倒有些不放心了,说:“他们,会不会?”警察知道老乌担心什么,笑道:“放心,这伙人嚣张不了多久的。”警察走后,老乌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说太多了,怕是会惹祸上身。因此就把店门早早关了。
最让老乌揪心的,还是乔乔的皮肤病。说是常见的荨麻疹,却是反反复复,好了又犯。老乌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趁人民医院。医生见久治不愈,又给乔乔验了血,结果也不是病毒感染,只是乔乔已由急性荨麻疹转为慢性了。老乌问:“慢性会怎样?好治么?”医生说:“这个很难说,这种病很顽固,反反复复,很难一下子治好。有些人治了好多年都不能除根。”老乌的心,就焦得不行。被阴霾笼罩了近一月的瑶台,终于迎来了热烈的阳光。南方毒辣的太阳,一天时间,就把那湿气一扫而光。中午时,阿霞过来了,说是天晴了,要帮老乌把衣服、床单、被子都洗洗,拿到太阳下暴晒。忙到快要上班时才走。傍晚,老乌去楼顶收衣服,闻得衣服上有一股阳光的味道,顿觉精神一振。自那潮湿的天气过去后,乔乔的荨麻疹也好了。天开始热得不行,南方的盛夏,就这样热辣辣地来到。此时的瑶台,到处见缝插针样盖满楼房,套房再不似过去那样两房三房,新盖的楼以单间为多,楼道、阳台,越盖越狭窄;厨房、卫生间越盖越小。许多楼为了在有限的空间盖出更多的房屋出租,干脆不盖阳台了。楼越长越高,瑶台村的巷子就愈发的幽深,看着益发变得仄逼的巷子,老乌总止不住地想,若是哪家着了火,整个瑶台,怕是火烧连营,无一幸免。因此听到救火车的呜呜声,就提心吊胆。这天夜里,瑶台村果然就传来尖厉的呜呜声,老乌害怕哪里失了火,仔细听,又不像。就听见人群跑动的声音,还有两声清脆的枪响,把乔乔从梦中惊醒。次日,瑶台的居民们,就在谈论昨晚的事。住在高层的,打开窗看了,说是警察昨晚行动,抓了几十人。一个月前的凶杀案也成功告破。果然,再没人来收保护费。瑶台的街上,那些文身的烂仔也明显少了。走在街上,老乌第一次有了想大声说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