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老乌再一次想起此梦,想这一梦,原是对他打工生涯的寓言。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老乌想的却不是这些。老乌想,他是有罪的。老乌并不知原罪一说,他的负罪感,来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比如马超出厂,老乌想,他是有责任的。如果不是因为他,马超就不会出厂。如果马超出厂后遇到不测,老乌更会认为是自己的罪过。这种感觉时常困扰着他,可他又是那样无能为力。若是这罪责,追究起来并不是自己有意所致,老乌内心会平静一些。若是这罪责,追究起来是自己的过失导致,老乌就会很长时间陷在里面,走不出来。比如,对于李钟的负疚,就让他久不能释怀。
李钟出事,是听王一兵所讲。就在这难得的休息日,老乌无处可去,在蕉林畔的草地睡到下午,感觉凉意如小鱼往衣裤里钻,蓦地醒来,回想方才之梦,感觉不祥。老乌生长于荆山楚水之间,楚人尚巫,老乌从小受巫鬼文化熏陶,相信梦是对未来的预兆,比如梦见摘棉花、捡鸡蛋,是要进财;梦了绿色植物,是有客人要来;梦见捉鱼要下雨;梦见陷在污泥里不能动会得病;梦见鸡、鸟之类,是有人背地说坏话;梦见被狗咬,要和人吵架……老乌在家里常听老一辈说,梦见不好的事物,只要说出来就破解了。梦见好的预兆则不能说,一说,好运亦会溜走。老乌细数梦中之事,却已超出他的认识,又细究了梦中点滴,亦想不出那梦预兆了何事。眼皮却不停地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次跳的是右眼,心里就慌慌的,想不出会有什么灾祸。看看太阳已偏西,想,莫不是要遇上治安队?想到治安队,老乌就想到烂仔阿昌,想到阿昌,又想到阿湘,想到了阿霞,他努力回忆阿霞的样子,却只记得那天清晨,阿霞背着大包,走过云瑶桥,渐渐消逝在清晨微光里的背影。老乌的心口感觉一丝隐痛,似乎闻到了彼时的气息,那么绿的水,那么多的香蕉林,像极线装书中古画样宁静的瑶台村,那是老乌心目中最初的瑶台。老乌常会莫名其妙地怀念那时的瑶台,怀念在黄叔的小作坊里打工的生活。那时的生活,其实也是苦的,比现在更苦,但老乌回想起来,却感觉如诗、如画。老乌在心里念了数遍阿霞的名字。按老家人的说法,一个人想另一个人了,念那人的名字,对方就会打喷嚏。老乌想,不知阿霞现在打没打喷嚏。想,阿霞的孩子,现在肯定都会打酱油了。罢了,罢了,想这些没用的干嘛。人与人的缘分,是说来就来,说没就没了的。他有些想念瑶台厂,想念瑶台厂的工友了。老乌决定,去看看王一兵和小不点。
老乌不想白天去瑶台厂,怕碰见黄叔、黄小姐或是黎厂长。磨蹭到天黑,才慢慢朝瑶台厂走去。厂里换了保安,认不得老乌。老乌说:“老乡,麻烦帮个忙,找一下王一兵。”保安对老乌要理不理的,瞟一眼,说:“哪个部门的?”老乌说:“印刷车间的。”保安说:“印刷车间晚上加班,不能找。”老乌说:“什么时候下班?”保安说十点半下班。老乌想找小不点,可他想不起小不点叫什么名字了,当初没怎么记他的名字,一直叫他小不点。“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找?”保安说。老乌就站在厂门外等。厂门外等人的,不止老乌一个。这大抵是珠三角工业区常见的风景,打过工的人,都熟悉这道风景。老乌问保安:“现在几点了,”保安说七点,刚上晚班呢。老乌蹲在厂门口,看见过来一个女孩,背着大包小包,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刚从农村出来。说一口方言,说是找她表姐的。保安依然问了她:“表姐叫什么,哪个部门?”女孩说了她表姐的名字,但是哪个部门她不清楚。女孩子说的那个名字,老乌知道,老乌记得那女孩在包装部,于是对保安说:“在包装部。”保安盯着老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老乌说:“我认得她,你就帮忙叫一下嘛。”保安不太情愿,拿了对讲机,呜哩哇啦说了一通,说:“没这个人,出厂了。”女孩站在那里,傻了一样,木木的,眼泪就出来了。保安没再理会女孩,老乌过去安慰她,说你表姐也许没有出厂,只是换了一个车间。你再……女孩不哭了,怯怯地盯了老乌一眼,不理老乌,走到厂门的另一边,蹲在那里,大约是想等下班再找人打听她表姐。老乌摇摇头,知道女孩把他当成不怀好意之人了,或是女孩初出门时,父母曾反复叮嘱过,不要和不认得的人说话,不要相信陌生人。当初,老乌才出门时,父母何尝不是这样反复叮嘱?自己何尝不是对外人深抱警惕和戒心?
好容易等到下班才见到王一兵。王一兵见了老乌,脸上没有显现出老乌想像中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我说谁找我呢,原来是你。”老乌知道,出门在外的人,其实是最怕熟人来找的,特别是混得不怎么样的人来找。比方上次,他来找王一兵,就是麻烦他介绍小不点进厂。老乌看出了王一兵的迟疑,说:“我们厂放假,想你和小不点了,就过来看看。”王一兵脸上方露出一丝笑来,说:“来很久了吧。”老乌说:“七点钟就来了。”王一兵说:“怎么不让保安叫我。”老乌指了指保安,说:“他不认得我,不肯叫。”王一兵说:“现在的这些保安,都学坏了,想找人,平白是断不会叫的。”老乌说:“那要怎样才肯叫?”王一兵说:“一包烟,或是十块钱。”老乌摇了摇头,突然想到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孩,于是把那女孩的事对王一兵说了。王一兵说:“你是说包装组那个大眼妹?”老乌说:“就是就是。”王一兵说:“还真是出厂了。”看看老乌,又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乌问王一兵:“小不点在这里干得怎么样?”王一兵说:“哪个小不点?”老乌说:“就我让你介绍进厂的那个。”王一兵淡淡地说:“你说的是周全林。”老乌说:“周全林,我倒不记得他的名字了。”王一兵说:“聪明倒是聪明,学东西一教就会。”老乌说:“看,光站这里说话了,要不去士多店坐坐。”王一兵也说:“你看我,光顾了和你说话。”于是两人就去了厂隔壁的士多店。老板和王一兵很熟,说:“王生,来朋友啦。”王一兵说:“来两支冰啤,牛肉干,黄泥花生,还有什么可下酒的,拿一点。”老板就拿了酒,让那坐在桌子边没有消费光看电视的人让了座位,王一兵和老乌坐下来,边喝边聊。
老乌说:“你刚才说小不点聪明倒是聪明,好像是话里有话。”王一兵说:“人是挺聪明,就是有点聪明过头了。算了,不说也罢。”老乌说:“怎么啦?你得给我说说,是我让你介绍他进厂的,我得负责啊。”王一兵举了酒瓶,和老乌碰了一下,说:“他现在和黎厂长走得很近,都不怎么理我这个师傅了。”老乌就沉默了。一口气喝下半瓶酒,却不知说什是好。王一兵说:“也没什么,自由竞争嘛,有句话说得好,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当主管的打工仔,也不是好工仔。”老乌就明白了王一兵的处境,说:“要不把小不点叫出来,我和他说道说道,他总该还买我的账吧。”王一兵说:“你叫他,那我就先进厂去了。”老乌知道,王一兵和小不点,怕是已经闹得势同水火了,不然王一兵不会连和他一起坐坐都不愿意。想到刚才见到王一兵时,他眼里的冷淡,原来症结在此。
“世事难料啊。”王一兵喝口酒,说:“你知道吗,李钟出事了。”老乌一惊,举向嘴边的酒瓶又放下了,说:“李钟出事了?”王一兵说:“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听说都判了。”王一兵伸出手指比划着,说:“十年哪!”“十年?”老乌说:“为啥?”王一兵说:“听说也没有多大个事。好像是,李钟离开瑶台厂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公司跑业务,听说混得不太好,他还打电话来找过你,没有找到,又找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我说我不清楚。后来,就没怎么联系了。前不久,我是听注塑车间的吴主管讲的,吴主管是当时李钟介绍进来的机修,和李钟是一个村的,当时不是跟着李钟罢工,中途退出了吗,现在是主管了,我听他说,有天晚上,李钟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喝酒,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治安查他们暂住证。要是在平时,几个人断不敢胡来,但那天他们喝了点酒,加之心情也不太好,就没把治安仔放在眼里,反倒问那些治安,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居住,怎么还要办暂住证。治安队员们,平时都跋扈惯了的,那些个打工仔打工妹,见了他们,无不如老鼠见了猫,哪见过胆敢藐视他们的,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呼啦一声,几条大汉就将李钟三人围在中间,一顿拳脚,打了个稀里哗啦。那两个早被打服,只有李钟不服,打倒在地又爬起,打倒再爬起。治安问李钟服不服。李钟说不服。不服再打。再打还是不服。和李钟一起的两人,哭着求情,说不能再打,再打会出人命的。看看李钟的确被打得够呛,李钟的同事又交了罚款,这才放他们走。不想李钟走了没多远,却在一个水果摊上抢了一把西瓜刀,疯虎一样扑过去,朝打他的治安仔一通乱砍,砍伤两人,治安们吓得四散逃窜,李钟最后投案自首了。”王一兵说罢,长叹一声道:“人啊,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你看李钟,咱们瑶台厂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就数他有能力,有想法,也讲义气,可谁能料到,他现在坐牢了。那个吴主管,当初可是李钟介绍进厂的,半途退出罢工,没想到还捞了一主管当。有个电视剧,前两年热播的,叫什么?《北京人在纽约》,那片头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老乌说:“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地狱。”王一兵说:“对,就是这句话。就说瑶台吧,瑶台是什么地方?王母娘娘住的地方,是天堂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