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小不点不停地摸着肚子,一脸满足的笑。老乌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看他的包,包没有动过,老乌想,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责了一通。拿衣服去冲凉,却是一间公共冲凉房,都光了屁股一起站着冲。老乌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光身子,只好等到人都冲完,已是十一点过,他那间房里,传来轻重缓急的呼噜声,才去冲了凉。冲罢凉回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这些人对瑶台厂的描述,仿佛瑶台厂是人间天堂。心想,也许自己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又想着,明天去哪里找工作?总之是东想西想,想到半夜,才迷瞪了一会。次日,自然是找工,自然是没那么顺利,这都在老乌的预想之中。找工回来经过云瑶桥,看到那两株古榕时,突然想到榕树上的那些鸟。老乌想,他和他的战友们,就是那些鸟,五元店,就是那古榕树,每天清晨,鸟儿出门觅食,他们也飞到瑶台周边各工业区找工,晚上,倦鸟归林时,他们也回到五元店。老乌在云瑶桥上发呆,举目西望,但见远方残阳漠漠,楼群隐约,时有海风劲吹,带来淡淡咸腥,回望来路,遥想前程,顿觉人之渺小,命运无常。一晃住进五元店已经有十日,十日来的生活,果真如同诗人所言,太阳底下无新事,刚出厂时的那种新奇感,很快就被漫长而枯燥的找工苦旅淹没,每天清晨,心怀希望,日暮归来,仅余一身疲惫,几许失意。
找工第一天,老乌说:“太阳真毒。”找工第二天回来,老乌感叹:“脚起泡了。”找工第三天,老乌说:“找工的人真他妈多。”找工第四天回来,老乌已然没有力气说话。为此,老乌很佩服小不点,他总是那样精神十足,再苦再累,总是一脸阳光。第五天,解放军找到了工作,在东风村一家玩具厂当保安,房里又填进来一个人,老乌已然没有认识、了解的欲望。到第十日,眼镜也找到了工作,就在瑶台工业区一家造漆厂当打磨工。在这之前,眼镜的心性甚高,总是梦想着能找一份文员之类的工作,然而眼看囊中羞涩,便失去了挑拣的资本,好在他算得上福星高照,竟在断炊前获得了一份工。眼镜走的时候,没有一丝找到工作的兴奋,脸上分明写着“无可奈何”四个字。眼镜说,他这几年来,一直在重复这样的生活,找工、进厂、出厂,再找工、进厂、出厂……周而复始,每次出厂时都想,下次一定得找份好工,找不到宁可不进厂,但每次的结局,不过是对过去的复印。老乌安慰他:“慢慢来,先打着这份工,骑驴找马。”眼镜似有些悲观,说:“骑驴找马,谈何容易?眼镜走后,马上又有新人住进来。五元店就是如此,人来人往,人往人来。半月之后,原来的老战友,就只剩下诗人、小不点、班长和老乌了。依旧是每日清晨相互打气,然后踏着微光上路,晚上踩着夜色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交换找工信息,然后洗洗睡。日日如此,循环反复,饶你有天大雄心,追日豪情,也耐不住这般消磨。
这些天,老乌越走越远,周边工业区已像篦子一样篦过了两遍,老乌对找到工作的信心,也在一日日减弱。招工的厂太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家招工,要么要求高中以上学历,要么要求会技术,就算招普工,也多半是熟手优先。老乌没有任何优势,刚开始,他还试图找份体面的工打,黄叔不是放言,也就是瑶台厂把他老乌当回事么,他便天真地想,再找一家能重用他的厂,甚至比瑶台厂更倚重他。很快他就清楚,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老乌调整找工方向,日益务实,不管招什工,都挤过去见工。倒是有家工厂招移印师傅,老乌一喜,想,管不得有毒没毒,进厂再说。老乌说他是熟手师傅,去试了工,才调几下机,主管就看出他是个半瓢水。也有招注塑机修的,老乌照样去试了,他倒是懂点机修,可是一起去面试的有三人,只招一个,老乌的技术在三个人里最差,自然又没抓住机会。有家工厂招普工,也不限熟手。可是招十个工人,见工的人黑压压一群,怕不下百人。发招工表的文员瞟了老乌一眼,连表都不给他。老乌急道:“给我一张表嘛。”文员说:“你肯定见不上工,没必要浪费一张表。”老乌气了,说:“你们都没有试我,怎么知道我见不上?”文员说:“还用我说吗?”老乌说:“为什么,是嫌我的长相吗?你们是招工,还是选美?”文员说:“不是选美,也不会放着那么多人不选,偏偏挑你这样一个丑八怪吧。”老乌脸上的胎记又变红了:“不招就不招,凭什么侮辱人?”文员说:“你非要逼我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又受不了,自己长成那样,难道要我夸你长得像周润发?”老乌还要说什么,文员却懒得理他了。
老乌心情顿时差到极点。回到五元店,倒头就睡。小不点劝他:“老乌,老乌,别泄气呀,你看我,比你早来那么久,都没找到工作呢。”班长不无讽刺地说:“怎么,瑶台厂的大总管,现在落到连普工都见不上了?”老乌说:“你别笑我,你和我是五十步笑百步。”班长哈哈一串干笑,说:“我要是五十步,你就是一千步。”老乌说:“你就吹吧。”班长说:“我吹?我今天去面试了,明天就能出结果。”班长一直很稳,说是非主管、经理一级的工不见。老乌不喜班长此人,但却还是服气他,这么久没找着工,倒是一点不急,每周日还要休息一天。回到房间,光膀子,着大裤头,趿拖鞋,到处晃荡,和其他人没两样。可每次出门,却要经过精心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衣、红领带,夹黑色公文包,皮鞋锃亮,在镜子里左照右照前照后照,打个响指,说声OK,然后对着镜中人伸出两根手指,做一个“V”形手势,然后出门。班长更有让老乌鄙视之处,有一次,他正用新来房客的毛巾擦皮鞋,被老乌撞见,居然一点不觉难堪,只是抬头瞟一眼老乌,依旧那样不紧不慢擦他的皮鞋,擦完了再把毛巾挂回去。还教导老乌:“你这个样子去见工,能见到好工那才是活见鬼了。你想,你要是招工的,会招这样的人么?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老乌说:“胡子拉碴是有,但不至于蓬头垢面吧,”班长说:“我的天,你这还不算蓬头垢面?”老乌说:“可是你天天弄得油光水滑,也没有找到工作呀。”班长说:“我和你一样吗?我是非主管、经理不干,非外资企业不问。”老乌说:“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见到工?”班长说:“本来我是不想说你的,萍水相逢,你找得到工找不到工,与我何干?但看你还算个好人,得,我就贡献一下我的宝贵经验。你呢,得好好包装自己。包装,懂吗?这是个新词,谅你也没有听说过。我就教你一招吧。”班长说着,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原来是一叠个人简介。班长的简介做得很好,姓名、年龄、爱好、特长、工作经历、求职意向、工资要求、还有他的人生格言、联系电话、等等,全都打印在A4纸上,一目了然。班长见老乌他们都抻长脖子在等他介绍经验,就一一道来,说到如何编撰简历,比如你做了十家厂,不能把这些经历都写上去,写三家厂最好,写多了,人家说你没定性,喜欢跳厂,不要;写少了,说明你还缺少必要的工作经验,也说明你的能力有问题,连跳厂都不敢;又说到人生格言这一栏,写的是“给我一个舞台,还你一份惊喜”。班长说:“这是对自己能力自信的一种表现。还有联系电话,这个很重要,见普工,当场就可以搞定,可是要见主管、经理这样的工,人家要收上许多简历,然后对比,进行二次面试,再商量了给你消息,没有联系电话,不可能天天跑到人家厂门口去问结果。当然,最好是填一个传呼号,没有也要留一个电话。”老乌说:“你哪里来的电话?”班长面露得意,“我就说你们没有经验,算了,今天我心情好,就多教你们一点。电话号码,你不会留五元店的吗?当然,留了电话要和店老板说好,有找你的,及时叫你。”
班长说起来一套一套。他总是说:“说不定下一分钟,让我去上班的电话就来了。”班长每天出去找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五元店老板,有找他的电话没有?老板说没有,他就说:“不会呀,应该给我电话的呀。”班长总是隔一两日发布一次他面试经理、主管的消息,消息多了,大家习惯成自然。后来班长一说他面试经理,老乌就笑,说:“天黑了。”诗人就问:“怎么黑的?”小不点往窗外看一看,说:“哇,天上好多牛在飞。”老乌说:“天上怎么会有牛在飞?”然后三个人一齐指着班长:“因为他在地下吹。”三人捧腹大笑。班长一脸平静:“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又说:“你们都是一些无知的麻雀,知道吗?”下次,班长再发布他要当经理的消息时,老乌又说:“天黑了。”诗人、小不点又如法炮制奚落班长一番,他们的声音,表情,一次比一次夸张。这甚至成了他们找工生活中的一大乐事。班长说:“你们就不会玩点新鲜的?一点创意都没有,难怪找不到工作。”若是一连三日,班长不说他要当经理了,众人反倒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