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过到印刷车间时,正碰上黄叔大斥王一兵。老乌没敢进车间,只在外面等着。等了一会,见黄叔气冲冲地出来。见到老乌,没好气地说:“你没事瞎跑什么,没事不晓得去印刷车间帮忙看着质量。”老乌平白受一通训,黄叔走了,老乌还没回过神来。王一兵听见老板训老乌,躲在车间不敢吱声。待老板走了,才出来和老乌打招呼。老乌说:“这是怎么啦?真是莫名其妙。”王一兵受了老板的气,倒没有往工人身上撒,只是对工人们说:“各位姑奶奶,我求求你们,印刷的时候认真点,每个瓶印出来都看一看。”工人却不给王一兵面子,说:“印刷车间环境这么差,怎么印?印一个看一个,那我们还挣不挣钱了。”王一兵是两头受气,对老乌说:“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从温州来这边。当时就是看黄总人好,对人热情,哪里知道,他变脸变得这么快?真像人家说的,你要老板的钱,老板要你的命。”
老乌说:“我才冤呢,关我什么事?平白无故挨一顿骂。”
牢骚归牢骚,王一兵还是想了些办法,上班时把窗户关上,又想办法把屋里的空气湿度调高。这样一来,工人却受不了。印刷车间用上了大量的天那水做油墨稀释剂,天那水有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空气不流通,人就很难受。王一兵也只好狠下心,咬牙对工人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们要是嫌这环境受不了可以辞工。”
还真有工人受不了,干到月底就辞工了。而且两个开移印机的熟手都辞了。黄叔又发一通脾气,说:“辞就辞,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过把抓。”话是这么说,找一个普工好找,找开移印机的熟稔工还真不那么容易,王一兵只好让老乌再写了招工广告,然后他自己上阵开机先顶着。过几天,总算是招到满意的熟手,做一个月,又辞工了,说:“瑶台厂的工资开得倒是高,但是照这样下去,半年就把人薰死了。”老乌问王一兵:“这气味对身体有害吗?”王一兵说:“天那水里有苯,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人是会得白血病的。”老乌倒抽一口凉气,从此往印刷车间跑得少了。
黄叔那天平白骂了老乌,次日又找老乌谈话,说:“昨天我是在气头上,老乌你不要往心里去。”老乌说:“我能理解黄叔您的心情。”黄叔就问老乌,昨天他走后,王一兵说什么。老乌怕黄叔不知道天那水的危害,就好心提醒黄叔,说:“王一兵说,车间通风不好,容易苯中毒,人会得白血病的,得上这个病就没得治,我看得想办法把车间的环境搞好。”黄叔说:“有这样的事?白血病,没这么夸张吧。”又说:“老乌你汇报得及时,我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搬新厂就好了。老乌你的嘴紧一点,不要出去对工人说什么天那水中毒的事。”老乌应承了。
招来的印刷工人总是辞工,黄叔有些急。让黎厂长解决问题。厂长说:“现在别的厂里都是押两到三个月的工资,瑶台厂不押工资,而且辞工就结算工资,这样辞工的自然就多。”黄叔觉得厂长说得有道理。就说:“从这个月开始,大家的工资都停发,人家厂里押两个月三个月,我们一个月总是要押的。不然到时厂子扩大,得专门弄个人管招工辞工的事。”厂长的提议,得到了老板支持,也一下子把厂长推到了工人的对立面,工人在背后都叫他狗腿子。
老乌从来不叫厂长狗腿子,听工人背地里叫厂长狗腿子时,老乌就会脸红,觉得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狗腿子。开过年以来,让他窝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老乌的心情就没舒畅过。过去,心情不好了,可以坐在云瑶桥头看风景,看云涌的水,看肥硕的香蕉树,甚至可以跳进云涌游个痛快,天大的烦恼,在云涌里游上一会,都会如烟消云散去。坐在那里看天,看云,看瑶台,虽也孤独,但彼时内心却是宁静的。如今,老乌觉得他的内心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宁静了,他的内心和如今的瑶台一样,喧嚣、悸动、烦躁不安。
得闲时,老乌还是爱一个人在外瞎逛,也无目的,信马由缰。在云瑶桥南面,除有一溜大排档外,又多了几个书摊,专营二手杂志、盗版书、色情小说。老乌闲着时,喜欢去那里看书,也曾在那些色情小说前犹豫过,想买一本来看看,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色情小说,也没有看过色情录像。榕树下的录像厅里,据说一过晚上十二点就放色情录像,老乌心里也痒痒过,但终究没有勇气去看,不是怕去了被人撞见笑话,是怕看了,更加想女人,内心更加悸动不安。一日,老乌在书摊转了半天,买了本打工文学刊物《异乡人》,又闲逛一会儿,晚上十点多才回厂,经过云瑶桥头时,见那里蹲一堆人,老乌一惊,心说不妙,只怕是查暂住证的。从前查暂住证只在街口,没想到,现已将卡设到瑶台村口了。看来,以后晚上出门可要小心。老乌第一次感觉到,这瑶台,不再是个安全所在。心里想着还是绕着点走,没想到远远地绕道,还是被治安仔看见,指着他喊:“你,过来。”老乌磨蹭着,假装没听见。“丢你个嘿,叫你呢,过来。”治安仔手中的钢管遥指老乌。老乌慢慢挪过去,说:“我就在瑶台塑胶厂打工的。”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瑶台厂,就听见一治安说:“宾个是瑶台塑胶厂的?过来。”老乌两条腿发软,但治安让他过去,哪敢不去?“丢,怎么又是你,你他妈的还在给那老鬼打工?”治安员骂老乌。老乌倒弄得一头雾水,说:“您怎么认得我的?”治安仔说:“丢你老母个法嘿,连我都认不出了?”老乌这下子认出是谁了,惊魂甫定,说:“是你呀,你不是那个,阿昌么?”治安仔说,老子现在是瑶台村治安队的队副。阿昌问老乌:“衰仔,这段时间有没睇到阿湘?”老乌说:“咦!阿湘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阿昌说:“要是看见阿湘那条女,就去村治安队报告我。”老乌连声说好。阿昌说:“你要是看见不告诉我,就别想在瑶台混了,老子见你一次抓一次,清楚没。”老乌忙说:“清楚,清楚。”阿昌挥挥手,老乌如遇大敕,一溜烟地跑了。自此,晚上再不敢在外面转悠。让老乌稍感欣慰的是,大约阿湘现在没跟阿昌了,听阿昌的意思,好像是阿湘主动离开的,而且阿昌还在找她。老乌又为阿湘担起心来,要是阿昌找到她,会怎样待她?老乌就在心里为阿湘祈祷,希望阿湘从此过上好生活,最好不要再来瑶台。当然,这些都是老乌的胡思乱想,他根本不知道,阿湘跟阿昌之间发生了什么。老乌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的命运,还将和那个差不多被他遗忘了的阿湘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剪不断,理还乱,还且,把他的心伤得是千疮百孔。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那瑶台第二工业区的修建,似乎没有瑶台第一工业区那样具有典型的深圳速度。本来以为五月间就可入伙,拖到八月,才搞庆典和入伙仪式。新的工业区建成,就意味着新一轮的大招工即将开始。这年的八、九两个月,瑶台村的外来工人数,出现了第二次激增。瑶台塑胶制品公司也搬了新厂,工厂的楼顶上,立了一块三米高的不锈钢牌:“瑶台酒店用品”几个字,老远就能看见,分外招摇。招工时,李钟和黎厂长最为卖力。到十月份招工结束,厂子当真走上了正轨,有了写字楼,写字楼招了四个文员;有了人事部,黄云瑶任人事部经理;黎厂长依然是厂长,不过他不用再配料、调色,新招了一个调色工;李钟依然是主管,不过他主管的部门不止从前的注塑部,另外新增了模具房,两个模具师傅,也归李钟管理;丝印部还是王一兵负责;另外新增了包装部、灌装部、植毛组、仓储部、质检组、晒版房、业务部;每个部门都新招了主管、组长。老板现在不满足做二手订单,工厂业务已然开始转型,目前尚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继续接单做加工,另一方面做起了酒店用品。主要生产一次性的洗发水、沐浴液、牙刷、牙膏、梳子、拖鞋、鞋擦、衣架……等一应高级酒店客房用品。黄叔业务能力超强,酒店用品这方面的业务很快就做起来了。国庆之后,厂子里各个部门的人手基本上都已配齐。新厂颇为气派:“口”字形的厂房,口字的下面一横是写字楼,上面一横是食堂,右边一竖是车间,左边一竖,是宿舍。厂门口有保安,不过保安不像基德工艺厂那样,看见老板客户进出时要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