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敏的眼神渐渐移上了那八角排窗,手心的温度急剧下降,强撑的笑脸僵结成冰。排窗里似乎飘出了熟悉的粉色纱巾,一个娇柔的声音轻呼着:“敏姐姐……快来……快来……怎么?你不敢上来?是不是怕有命上来,没命下去?对了,或许你想试试被人推下去的感觉?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庄敏一哆嗦,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又怔了怔,呆呆地看了看慕灵,怆惶而逃。
慕灵又惊又奇,蒋嬷嬷忙圆场道:“福晋身体不适,看到慕灵格格安好,也就放心了!老奴告退,改日再来给格格请安!”说罢,匆匆跟上庄敏离去。
慕灵和襄怜相视苦笑,等了一个时辰,请安却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难道这就是八阿哥府的规矩?
庄敏急切的步子,踢起无数落叶,往事从未如此清晰,如书页般一一重现在面前。八阿哥府中,有个约定成俗的禁忌:逝世的侧福晋王氏。
康熙三十八年,胤禩与庄敏大婚次日,有一抬小轿从角门进来,轿中的新娘既无凤冠霞帔,又无大红盖头,带着一脸羞涩由奴才迎进了绛珠楼。
王氏是翰林院尚书之女,康熙指婚的侧福晋,她性子温柔、谦卑、和气,一手高超的绣技堪比宫中顶级的绣娘。自有了王氏,胤禩的贴身小衣、寝衣、袜子,都由她一手包办,胤禩特地修葺了绛珠楼,可见对王氏的宠爱。
庄敏初进王府,尽量用娥皇女英的故事来说服自己,与王氏和睦相处,为胤禩开枝散叶。没多久,庄敏有了身孕,希望能亲手为孩子编几件肚兜,绛珠楼绣阁位高,通风透亮,直犯蔫的庄敏到了绛珠楼,也精神许多,更是每日都要在王氏处坐上几个时辰。
那日,胤禩中暑发热,在琴瑟居休息,庄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急得不是胤禩的病情,而是不能去绛珠楼。庄敏无法解释她的焦虑,全身如虫咬般,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她找了个借口,溜到空无一人的绛珠楼里,可是,无论她怎么大口呼吸,怎么调整姿势,那种麻痒更是漫延全身,甚至连肚里的孩子也不满地踢动着。眼泪、鼻涕、口水糊了一脸,她滚倒在软榻上,无助地呻吟着,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王氏关切的脸落在她眼中,缕缕清香萦绕着鼻端,一切不适都已烟消云散。庄敏摸摸肚子,孩子似乎也满足地睡着了。王氏嗔怪道:“敏姐姐,你可吓坏八爷和妹妹了?四下找你不到,你晕倒在绛珠楼,亏得你和胎儿都无恙,否则妹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庄敏顾不得说话,像是窒息许久的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妹妹,你屋里点的是什么香,味儿如此好闻?”
王氏笑笑:“只是一般的安神香,若敏姐姐喜欢,妹妹送些到琴瑟居便是!”
日复一日,同样的香,在琴瑟居点上,也解决不了庄敏浑身的不自在,甚至到了夜晚时分,也常常全身犯痒,搔又搔不到的啮骨裂肤之感。庄敏求太夫诊过脉,却查不出任何问题,她的脸色被得苍白腊黄,所幸的是胎儿一直平安,直到生产当日。
“哇!鬼啊……”稳婆大叫地从产室逃了出来,满手鲜血,婴儿的啼哭响亮地回荡在琴瑟居每个角落。胤禩第一次当阿玛,兴奋地不顾一切冲进产室,当他看到那个全身皮肤青紫斑斓,连眼睛都没有的婴孩子时,恐惧将喜悦淹没。庄敏看到他的表情,撑着虚弱的身体爬起来,那个还未剪断脐带的畸形怪胎哭声已减弱了很多,变成有一声没一声的哀号,最终,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在父母惊异的眼神中死去。庄敏再也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庄敏每日浑浑噩噩,头晕耳鸣,还要承受着万蚁缠身的折磨。即便庄敏冲到绛珠楼,也无法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琴瑟居里,时不时传来重物撞墙、碎裂和嚎啕的声音。府里的每个人见庄敏如怪物,不知哪传出的谣言,嫡福晋妖孽附体。琴瑟居被黄纸符咒封得死死的,道士和尚轮番上阵,烛息烟香,久久萦绕不散。
庄敏生不如死的日子,却恰恰是王氏幸福的极致,不但占尽了胤禩的宠爱,还怀上了孩子,一时间风光无限。
四个月后,庄敏被病魔折腾得奄奄一息,大夫们已束手无策,集体为庄敏判了“死刑”。她浑身无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甚至倒底是梦是醒,恍惚中,一阵蚊呐般娇媚的声音钻入耳中:“敏姐姐,你放心的去吧……你的夫君、你的孩子、还有八阿哥府,我都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王氏,是她来了,庄敏努力想睁开眼睛,勾动手指,却一点劲也使上,像具死尸般无法动弹。可是,自己还有话要交待啊!难道连一句遗言也留不下来?
只听王氏又说:“对不起,我忘了最重要的,姐姐嫡福晋的位份,妹妹也会好好承继的。姐姐用了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也该回赠一些给妹妹了,值值值……”话尾,透着隐隐的得意和挑畔。
庄敏懵了,迷雾中渐渐散去,真相似乎就要水落石出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王氏的声音又复响起:“姐姐,你怎么不醒啊?真的不醒啊?哈哈……睡吧……安息吧!妹妹早就把寿衣寿材给你备下了,一定舒舒服服的。另外,妹妹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罂粟乌香,妹妹将剩余的小半两,全赠给姐姐,别看它少啊,也值十两银子呢……这几个月下来,妹妹在姐姐身上,可是花了不少银子,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明明是愉悦的心情,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忧愁和讽剌,若论演技,王氏定是个中高手。
王氏踏着轻松的步伐走出琴瑟居,她不知道,就因为她的一番话,唤回了庄敏所有的求生意志。毒瘾发作算什么,丧子之痛算什么,一切都是王氏造的孽,这笔账,一定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