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历九百八十三月历九百八十一年,春,芽尖之月。
温潮的海风顺着伯恩伊利河畔的平原吹薄了培耶湖的浓雾,矛山上被春意融化的雪水随着羊奶河潺潺流淌,消散着倔强顽皮的湖冰,柔软着冻硬渐醒的泥土,滋养着奋力伸展的新草,培耶湖的上空已经有候鸟渐往北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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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不快不慢的行驶着。
拉车的两匹健壮的马儿鼻子里呼出浓浓的白气,和稀薄的湖雾瞬间融汇在一起。车轮在松软的泥石路上碾过,崩起几颗小石子,留下两条湿痕。
马车前座上坐着两个人。矮个的一个握着缰绳,表情木然,另一个瘦高个抖索着喝了口酒,缩了下脖子,头都快埋进高高竖起的衣领了,早春的气温仍然很低,加上湖冰渐融的潮意,和马车行驶带来的风,已经足够和北方的冬天比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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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把缰的车夫一紧缰绳,嘴里喝着:“嘘~~吁!嘘~~吁!”
马车降下速度,停了下来。
车厢里传来一个粗厚威严的声音:“为什么停车?”
瘦高个一边从座位上下来,一边恭敬地回答:“大人,前面有辆马车把路堵了。”
沉默了一下,车厢里的声音似乎更加严肃了,“不能绕过去吗?”
“大人,那辆车好像是陷到了泥草窝里了。这一段湖畔路土质很松,又是潮湿的天气,如果我们从石路外面绕的话,也很可能陷进哪个泥窟窿里。”
“真倒霉!”车厢门打开了,瘦高个连忙放下车厢门下的踏梯,右手用力抓住了门边的黄铜把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扶着车夫的胳膊走下踏梯,看看了前面不远处半横在路中间的马车,对瘦高个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男孩扶着把杆,倒着下了车,兴奋的说:“大叔,我也去瞧瞧,好吗?”
中年胖子想了想,撇了撇嘴,说:“去吧。”
一个仆妇模样的女人从车门里露出头来,有些慌张的看着那胖子说:“大人,他……”
“不用担心,”胖子活动了一下脖子,“这一带已经很安全了,再说了,坐了这么多天的马车,别说小孩子,连我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下来活动活动也好。”说着,也慢悠悠地往前面走去。
男孩一手捂着帽子,跑跳着追上了前面的瘦高个,一起向出事的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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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歪着,挡住了大半的石路,后厢的行李全部都卸了下来,堆在路旁。车尾两个后轮一个陷在路外的泥坑里,到处都缠满了草和泥巴,另一个干脆掉了下来,倒在一边。
两个教士服饰的人和一个车夫围着马车和泥坑打转,一筹莫展的样子。
看到有人过来,那个有些年纪的教士急忙上前,双手平叠于胸前,俯身低头行礼,对着瘦高个说:“您好!尊敬的先生!光明在上,愿您光明永照。如您所见,我们的马车驶出了路面,回来的时候被泥坑陷了,车轮也掉了一只,堵塞了道路,耽误了您的行程,我们深感抱歉。光明在上,恳请您施以援手,光明必将爱护您,照耀您!”
瘦高个回了一礼:“光明在上,原来是神殿的马车,我家大人虔诚信随光明,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着,两人一起向慢慢走来的胖子迎了上去。
胖子已然看到了车厢上雕刻的神殿纹章和教士镶浅灰纹饰的神袍,整了下衣领,脸露微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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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路边的行李堆中间,不仔细一点看的话,恐怕都发现不了她,她围着条棕黄的毛毯,灰色的头发有些稀疏的披在肩膀上,消瘦的脸颊上有着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冷出来的病态红晕,一双大大的蓝色眼睛,愈发反衬得脸瘦瘦的,额头上还有些青紫,好像被什么东西打过留下的伤痕。
她有些漠然的看着马车旁那几个大人,他们应该是正在商量怎么把马车弄回路上,一个男孩围着马车转来转去,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看着他,他有一头黄色的卷发,戴着一顶圆边帽子,穿着一件短毛领子双排扣的齐膝外套,肩膀上还披着一件红色的缎面短斗篷,暖和的皮裤裤角掖在羊皮短靴里。打扮看着像富人家的孩子,但神态和举动却一点也看不出教养,她看到他一手抓着车轮上方沾满泥的挡板,歪着头往马车底下看,又蹲在泥坑旁,用手去揪轮子上缠的草,一点也不在乎泥巴弄脏了宽边的短毛袖口,接着他麻利的攀爬上了原本放行李的后厢,试了试能不能摇晃马车,然后又从没轮子的另一边跳了下来,溅起了许多泥点。
随后女孩的视线被马车挡住了,她只看得到他的脚,看到他在车门的位置停留了一会,绕过马拦,拍了拍马背,又从马前面绕了回来。
男孩眨了眨眼睛,瞪着行李堆中间的女孩。
女孩楞了下,连忙垂下目光,头也跟着低下去了。
男孩笑了笑,大咧咧的走了过去。
女孩盯着自己身前那双满是泥点的羊皮短靴,正不知道怎么办,就听见男孩说:“你好啊,你是谁?坐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把毛毯抓的更紧了。
“啊,我九岁了,你应该比我小两三岁吧,你几岁?”男孩蹲了下来,歪着头,从女孩散落下的头发间隙中看着她的脸,继续问道。
女孩看到了男孩的眼睛,和自己一样,是故乡的大海一样深幽幽的蓝色。
“七……七岁。”
“啊哈,你会说话啊!”
“……”
“干嘛缩着,你很冷吗?”
“……不……不冷。”
“已经快中午了,你吃了吗?早上上车前我吃过了,但是刚才就已经饿了。”
“……”
女孩愕然的抬起头,却发现男孩已经一溜烟的跑向他坐的马车去了。
发了会呆,女孩低下头,看着刚才男孩站的地方,眨巴了下眼睛,咽了下口水,松开了紧抓毛毯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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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和教士在一边闲聊,看到牵马过来的矮个子,对矮个子说:“快点,把神官的马车弄好,快要中午了,希望到前面的镇子上,还能赶上下午茶。”
“大叔,我去那边吃点心,和她一起!”
男孩冲着疑惑望着自己的胖子喊了声,也不管胖子有没有表示,抱着一个绸缎包面的盒子跑了过去。
“光明在上!‘她’就是这次神殿要我带回去的人了。”有些年纪的教士微笑看着行李堆那边说。
“光明在上,恭喜您!能够找到光明之未来,回去以后您一定很快会荣升主教了,神官大人,以后还要请您广播神泽,光耀我们了。”胖子笑眯眯的说。
“哪里哪里……光明在上!光明之所指,既是我的方向,一点点辛苦,换回光明的馈赠,哪里还敢有什么邀功之想!”
教士脸上肃穆,嘴角却抑制不住的想往上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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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男孩掀开盒盖,摸出一块精致的糕点,伸到自己的鼻子面前。
“吃吧,”男孩吸了吸鼻子说:“要不然中午咱们都要挨饿了,马车还要修好久呢。”
“不……”
“拿着!”男孩不由分说,把糕点塞到女孩手上,抽手回去,女孩怕把糕点弄掉到地上,只好接住了。
“这还有好多呢,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味道的,还有别的,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带肉馅的,不过已经被我在车上吃完了,呵呵呵……”男孩喋喋不休的说着:“快吃啊,味道很好的,我以前也没吃过呢。”
“谢……谢谢。”
女孩微红着脸,不再抗拒,小心翼翼的咬下一点,在嘴里吮着,一股甜香立刻在舌尖上散逸开来。
“好吃!”女孩不好意思的说。
男孩嘴里嚼着,含糊不清的说:“看吧!我说的不错吧!……你怎么这么小口的吃啊,那什么时候才吃的完这一块啊,还有很多种味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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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湖畔的薄雾终于被阳光驱散了,可以清晰的看到湖岸边遍地的野花,远远的,已经能看见树林后面村庄的炊烟,早上还冰冷的风,此刻也变得有些暖意了。
路上行人渐多,有热心的过来帮忙,找来了木头和石块,垫在轮下,前面套上四匹马,把马车拉了出来,又有人打来水,冲洗了车厢和轮子,几个过路的村人帮抬着后厢,两个车夫正在往车轮轴上重新装着车轮。
男孩和女孩走到离路不远的湖边,找了块圆石坐了下来,晒着太阳,看着湖水,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天。
“我妈妈死了,我就住在我姨妈家里,后来那个胖子大叔来了,说是我爸爸要他来接我的,给了我姨妈一袋钱,就把我带走了。车里还有一个大婶,给我洗澡换了衣服,吃饭的时候啰里啰唆的给我喂吃的,好像我是个刚生下来的狗崽子,晚上还问我要不要她陪着睡,说是怕我睡不好,哈哈哈,太好笑了。要是我姨妈在,我一个不小心,肯定就要赏我一个嘴巴子,你立马就得乖乖的,要不然就等着一顿棒槌了。”
“我……我没有爸爸妈妈。”
“咦?那你怎么活下来的,我就知道我们那儿,没爹妈又没人管的孩子,要不是捡垃圾偷东西,要不就是被人找去签个卖身契当狗一样使唤,年纪大一点有力气的的男孩,还可以去当兵或者当个土匪,你一个小女孩,怎么过日子?”
“我记事的时候,就是一个婆婆带着我。”
“哦?那是你奶奶还是外婆吧?那和爸妈带的没什么两样吧。”
“不……不是的,我们长的一点都不像,她常常喝酒,总是打我骂我,说养我浪费粮食,还说不如养只猫,猫还会去偷鱼吃,我什么都不会……还有几个阿姨,也总是打我,嫌我给客人洗脚洗得不好。”
“呃……你说的那个臭老婆子,该不会是个挂绳子的吧?”
“什么是挂……挂绳子?”
“呵呵,就是窑子啊,门口挂个红绳子接客的啊。”
“……”
“那你又怎么到这里来了,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说他们是神殿的神官,要带我走,婆婆不让,被他们带着的人打了一顿,后面我就不知道了,已经十几天了,我们一直在马车上。”
“哈!神棍子揍了红绳子,这还真是个新鲜事儿,哈哈!”
“他们对我还不错,给我吃喝,也不打骂我,就是问他们带我去哪儿,他们总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别看他们对你不错,天知道是要把你卖了还是宰了。”
“不……不会吧。”
“那你知道点什么?他们对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可别相信这些神棍,我们那儿也有,不过好像衣服不太一样,大概信随的神也不一样吧。他们对有钱的人家就和和气气的,对没钱的人就冷冷淡淡,偏偏还有好多蠢人,要找他们赐福啊,保佑啊,越是有钱的还越是勤快。”
“别……别乱说,他们……不会听见吧?”
“怕什么,离这么远,听不见的,再说我又没亵渎神灵,啊!对了!去年我还看见几个人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了!就在镇口前面,听说就是亵渎神灵来着。”
“……”
“以前也听说过好几次呢,还有别的村子镇子的,不过都没看到过。”
“神……不都是好的吗?他们会帮助我们吧?”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见过神,说不定你那两个神棍伺候的神会不一样,是很好的呢?”
“嗯……他们一直对我挺好的。”
“神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信不信随你,别招惹他们就行,不过神棍你还是别太相信了的好,他们总说自己是神的仆人,可是哪里看着像仆人了,我知道的我们镇上几个有钱的人家里的仆人,在主子面前过的都是受气挨骂的日子。你看那个胖子,比我以前见过的最有钱的老爷都要有钱,至少我坐的马车,这么好的马和马车,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再看看带你来的那个老头,和他说说笑笑的,哪里像个仆人了?”
“我不知道,不……不过我相信……相信你。”
“嗯!怎么说我们也都是没爹没娘的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你要相信同样的人说的……啊!不对,我有爸爸了,不过反正我还没见到,以前也没想过我有爸爸,等他对我不错了,我再认他。现在么,咱俩还是一样的!”
“呵呵……”
“啊,你笑了!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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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重新上路了,告别了热心帮忙的村民们,一前一后向着同一个方向驶去。泥石路旁的草地上,几朵野花伸着懒腰,迎向午后春日阳光的照耀。
“大叔,他们和我们同路的吗?”
“是啊,去同一个地方,当然是同路了。后面路上这一个多月,大概都会一起走的。”
“噢!那太好了!”
前面宽敞的马车里面传来声音,顺着路旁稀疏树林间吹出的微风,飘荡着,飞舞向雾气越来越稀薄的湖面上。
两只鸟雀儿从湖面掠过。
阳光下,湖面残留的薄冰正无声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