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身体绕在单杠上
人在孤独中,会干出些什么事?有余怒的诗歌《一条线,向前延伸》为证:“悲伤时,他将身体/绕在单杠上,有人喊他/他绕得更紧。”在这首诗歌中,余怒似乎在表明孤独的身体乃是“缠绕的身体”,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体,且“有人喊他”,“他”将“绕得更紧”。绕紧的身体是孤独症的一种普遍表现,“绕”是一种自我的郁结和纠缠,“绕”是内向的用力和较劲。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绕在单杠上”是纯粹的个人行为,没有人能够把一个人像一条毛巾那样“拧”在单杠上,只有这个人自愿地去“绕”,他才会成为一个粗铁棍上的缠绕物。当蜗牛躲进自己的壳里,那叫躲避和藏匿,而余怒诗歌中的这个把身体“绕”在单杠上的人,凭借一根冰冷的铁棍达成了一个孤独的身体意志,肉体和钢铁一起密谋的意志。把身体“绕”在单杠上,打了一个结的人,其荒诞行为的内里浸透着生存者的悲哀,“喊他”是无用的,“喊他”只会使他“绕得更紧”。孤独者享有寂静,我想,假如“喊声”越大,孤独者的寂静越强大,强大而坚硬,就像那根冰冷的单杠。“绕得更紧”是为了更好地、更加紧密地贴近铁器。因此,对于孤独者,“喊他”永远是错误的,是劳而无功的。而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我想也许只需一瞬。余怒或许在告诉我们,如果你想对付这孤独,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绕在单杠上,如果你想对付这孤独的人,就不要去“喊他”。
把身体绕在单杠上的人,是一个孤独的锻炼者。“锻炼”的意义,据我的考察,古希腊时期以来的通过锻炼来获取发达的肌肉和强健体魄的目的已经逐渐分崩离析,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中那个健美的男子试图通过投掷一块铁饼展示他健美的肌肉和力量的美,看不见任何精神的苦痛和挣扎。而在我的阅读史中,所见的却是一些诸如余怒的“把身体绕在单杠上的人”之类行为诡异的“锻炼者”。这些“锻炼者”通过肉体的自我折磨,进行精神上的某种排解和放逐。把身体死死地绕在单杠上,固然需要肌肉和筋骨的发力和配合,但在余怒的这个“他将身体/绕在单杠上”的诗句中,展示的是人精神上的痛苦和纠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身体是人的一个负担,是人的一个需要对付的对象。“锻炼”在余怒的诗歌中是一种自我的体罚,孤独的,不需要任何人理会的体罚。
而在贝克特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中,“锻炼”即是“消磨时间”,“锻炼”是对付时间的一种最好的、最便捷的消磨方法。时间在《等待戈多》中是无聊的,虚无的,是处于等待中的人的最大的敌人和最难以对付的敌人。在这部无聊透顶的戏剧中,“上吊”也是锻炼,也是一种很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且听“爱斯特拉冈”说:“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试试”可以理解为玩玩、看看、瞧瞧等,“上吊”即意味着去死,去进入死亡的状态中,“上吊”同样需要一个人使用身体的力气,以及“锻炼”的工具,更何况是“试试”。“上吊试试”是一种迄今为止最为昏暗的引体向上运动。当人处于绝对的孤独中,身体则成为一个问题。“咱们做一棵树吧,保持身体的平衡”,“咱们可以做咱们的体操”……这些在绝望孤独中等待的人通过“锻炼”、折磨身体对抗着时间的虚无。
把身体绕在单杠上是为了造成身体的疲累,是解决悲伤和孤独的良药。而身体放松即是那疲累峰值到来的时刻,就像一只吸足了人血的蚂蟥,只要轻轻一拍便会肉滚滚地从人体的肌肤上跌落下来。
水槽爬满蛞蝓
我所看到的“水槽里爬满蛞蝓”的情景出现在阿翔的诗歌里。在这首题为《拟诗记,副本,异乡人》的诗歌中,我仅读到了“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描写真实情景的句子,其余都是泡影和一个异乡人“不实”的言辞,语焉不详的言辞。我在这首语言湿淋淋的诗歌中所能找到的真实的物象,除了“水槽”和“蛞蝓”,再就是一些幻觉中的事物,比如“水银在体内晃动”“三件木制裙子萎缩了”“一群人和机器搭配在一起”,但仅此“水槽里爬满蛞蝓”这样的一种真实的生活图景叫人触目惊心。
一种简约和摄人心魄的力量含在“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里。如果我们愿意挤它,像一条湿毛巾一样地绞挤,它会在我们面前滴下那黑冷的水滴。我在读到“水槽里爬满蛞蝓”的那一瞬间,所想起的是自己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潮湿阴暗的厨房,水槽里胡乱摆放的等待清洗的碗筷,当然少不了蛞蝓,这种和人的居住保持着某种隐秘联系的喜欢阴湿的虫子。能够“爬满了蛞蝓”的一定是老房子,一个人的旧居,房子住得愈久、虫子也就愈多这是肯定的事。在读到“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时,我回忆起的还有往日的一些身影,那些同我一起居住在一座老房子里的家人。“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是湿的,湿的怀旧和温馨。我在读这首“异乡人”的诗作时感受更是如此。
而我们也会说“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是干的,一种接近于写作零度的干枯。作为一种器物,我是喜欢水槽的,尤其是不锈钢的那种,敲击有声,在水流的冲击下它简直就是一种沉闷的乐器,并且我在小时候就掌握了水槽的一些秘密,我曾经拆下它下面更黑暗处的下水管子,扭曲的圆号式的管子,我掏空了里面所有黏糊糊的脏东西,找到了一枚硬币,只要经过擦洗它就会重新闪亮夺目。水槽的干枯在于水槽仅仅作为一种日常的器物存在,像一只水龙头在房间里本身不具备任何诗意。诗意的出现,往往是人的打量和关注,当我打量洁净的水槽和它的奇异复杂的下水管子时,我的思想接近于某种出神的中空,这样的中空往往会产生诗意的啸鸣。干枯的还有蛞蝓,带着人的厌恶感的蛞蝓,它的黏液也不能阻止它走向干枯。是洗碗的女人的尖叫和小孩子的恶作剧,也是居住在长江丘陵地带的人们对雨季的厌倦和房间回潮的埋怨让所有的蛞蝓干枯,蛞蝓是那种需要我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去想办法对付的虫子。带着人的厌恶感的蛞蝓干枯,被开水浇淋,成为某种食物残渣一样的东西被冲进下水道里。
凡是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我们都将它们冲进下水道里。水槽向来是一个排泄物的入口,而不是灵魂的狂舞之地。我们在水槽旁发生的那些闹哄哄的事,我们在水槽旁只能发生那些闹哄哄的事。而我们不知道水槽的安静和记忆,当一个呕吐者将他的脸逼近水槽,水槽发出的那种轰鸣与回声。塞住一只水槽,放满水,让它漂满红彤彤的西红柿,这是我最经常的一个想法。这种美的幻想有一种矫情,甜腻的矫情。那么,吃蛞蝓,一个人自诩一口气吃下很多蛞蝓,同样也是矫情,一种令人恶心的矫情。在阿翔的“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本真的生活场景,在这首充斥着大量幻象和白日梦般的呓语诗歌中,它干冷无比地击中了我们的内心。你听,“水槽里爬满蛞蝓”这个句子在说:水槽里爬满日子日子日子……
麻雀沉思录
我们都有一只麻雀误飞进房间里的体验。有时我想,一只麻雀出现过的房间和普通的房间有什么区别?一个在房间里对峙过麻雀的人和他以前有什么改变?我们有过一只麻雀突然冒失地闯入房间里的体验。
当一只麻雀在我们的房间里不停地跳跃,它就像一个小小的上紧了发条的玩具。发条麻雀,我小时候最经常玩的一个玩具。上紧发条是为了让发条慢慢放松,上紧发条是为了僵死的躯体动弹,一个人呢?一个在晚上约会时身体变得紧绷绷的人呢?当他从约会中抽身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身体为什么就会变得松弛一些?而母麻雀,什么是母麻雀,我们几乎分不清,我们经常忽略了动物的性别,尤其是鸟类。当一只麻雀在房间里跳跃,我们通常会以为它正朝我们走来,但这是我们的错觉。我们习惯于广场上的鸽子在我们的手掌中啄食面包屑,似乎天空中飞翔的鸟可以听凭我们的召唤而来。抚摸鸟羽,顺着鸟的躯体抚摸鸟羽,然后趁机紧握鸟的温热的躯体,就像某种不轨。我们在假日里乘坐的公园里的鹅形游船,从湖边来看,非常逼真,然而这里面有一种骗人的虚假,我们吃力地划桨,如果我们不划,它将呆滞在一个光滑的湖面。而发条麻雀,枯燥的发条麻雀,最终被我们拆开发条来玩,我们都有一个渐渐弄清了发条麻雀的秘密的童年。
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逮住一只就在身边的麻雀。逮住它,然后用一根绳子系住它的腿玩。悬浮在我们天花板上的气球,我们也是用绳子系住它,拉它下来,拉它下来后再让它吸到天花板上玩。我们不可能轻易地逮住一只跳跃的麻雀,我们的躯体庞大,动作迟缓。我们无法做到像一只黑猫静静地待在窗台上。黑猫和人的区别是明显的。我们无法做到像一只耐心的黑猫守候在阳台上伺机扑住一只麻雀,我们无法做到像黑猫那样没有一点儿动静,以及那样隐蔽的黑。黑猫似乎较其他毛色的猫更具攻击性,这有点儿像我们通常认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更具有强烈的性欲那样。关于毛发浓密的男人,顾城写过“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这样的句子,像一棵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被他认为是一个人到了“懂事的年龄”。所谓人的“懂事”或开窍,从他的相貌变得“毛森森”开始,当一个男人成为一个“毛森森的男人”,他于是开始学会“懂事”,学会求偶。但“毛森森”一词让人感到些许恐惧,在这里我们需要女性读者的发言。小鸟及女性--至少是某些--通常被冠以“娇滴滴”的定语,而现在麻雀似乎仍不属于小鸟的范畴,麻雀被人们所鄙视我们已见得多矣。被人们称呼为“小鸟”的大多是羽毛美丽和啼叫婉转的鸟类,八哥、画眉、夜莺、翠鸟等等。一个歌唱夜莺的诗人或者一个夜莺般歌唱的诗人,是我们惯用的说辞,而事实皆如此,我们看到夜莺想必会联想到济慈,以及他那“永生的鸟啊,你不会死去”之咏叹调。我们惊叹这种鸟雀在人身上的还魂术。而乌鸦之乌黑和它的食腐性,也较多被写作者拥护和提及,乌黑的事物似乎更易引起语言的繁复纠缠和口舌的游戏,“乌鸦”在他们眼里更易产生“叙述的愿望说的冲动”(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替一只“乌鸦”写一首诗似乎成为一个诗人跨入缪斯圣殿必做不可的一道命题,所以有人在试图替“一只乌鸦”重新命名的诗歌中喟叹“但作为诗人我还没有说过一只乌鸦”不足为奇。
而麻雀,直到现在,它还是我们尚未用罄的一个词。
哦,海狸
海狸是什么动物?就我的观察而言,海狸是那种穿着华丽的丝绸衣服的动物,性格温和,体态丰满,被比喻成海狸的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西蒙娜·德·波伏瓦。在我读过的长篇小说《厌恶》的扉页上就赫然印着一行字:“献给海狸。”几百页的一部小说,独此一张纸上的文字醒目,孤单,犹如墓志铭。
我想,在自己的作品前面印上“献给海狸”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做法,是爱的表白和申明的孤注一掷,即便这小说的作者和他深深爱恋的对象已经不在,这献词还在,只要小说在,只要我们翻开它与它共度美妙的读书时光,我们便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的体贴和温暖。这个男人叫让·保罗·萨特,一个在我印象中总是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头发整齐地向两边分开的精力旺盛的相貌丑陋的矮个子男人。
我最先读到的萨特的作品却是他的长篇小说《自由的道路》三部曲的头一部:《理智之年》。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以小说的男主人公马跌为他的同居女友玛尔赛尔四处借堕胎的钱为主线展开,小说中大量的性爱描写曾经令我头昏脑涨,焦躁和失眠。那是一种热烘烘的语言,也是一种可以马上叫你的身体有反应的语言。我一直以为,或者说是萨特启发了我,在小说中,对女人身体描写的好处是,一边写一边可以回味自己今生所体验到的性爱体验。写作是一种为了回味体验的体验。我阅读着这样热烘烘的文字,我体验着萨特这个有着干不完的劲的矮个子男人的体验:“玛尔赛尔怀孕了,这个夏天不同往常。她在睡,她的身体浸在郁闷的影子里,在睡眠中淌着汗。她美丽的棕褐色的乳房向下垂着,乳头周围冒着小小的汗滴,白色的,咸咸的,就像小花一样好看。她睡着。她总是要睡到中午。”
看样子,和萨特一样,男人们大都是喜欢丰满的女人的,像海狸那样肉滚滚的,皮肤光滑。有一种错觉是,我总是把萨特小说中的关于所有体型丰满的女人的描写和他亲爱的海狸--波伏瓦联系起来,这真要命。但是,不是吗?小说都可以看做是小说家的另一种自传。在一本书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波伏瓦的照片,那是一九五五年萨特和他的亲密伴侣、可爱的海狸--波伏瓦应邀访问中国时,他们站在天安门上,波伏瓦穿着丝绸的裙子,极其性感迷人。
昵称总是带着感受的。当萨特将他终身的伴侣(事实上他们从未结过婚)称为海狸的时候,他是带着关于这个美丽迷人的伴侣的诸多感受的,我认为基本可以作如下分析:一是性感,海狸的肥厚身体和光滑的皮毛可以和伴侣的性感肉身相对应;二是温顺,海狸是一种温和的动物,草食性动物,没有任何攻击力,这和伴侣跟随其一生并在其晚年体贴关怀多么相似,晚年的萨特眼睛几近失明,读书看报完全依耐伴侣。和海狸的习性不同的是,萨特和他的这个伴侣从未组建一个真正像样的家庭,而作为一种动物的海狸习惯于过一种安静而稳定的家庭生活,当然前提是:双方都是海狸。百度百科关于“海狸”的词条作了如下描述:“海狸过家庭生活。一个家庭一般由六只海狸组成,雌的、雄的和四只幼海狸。海狸是安静的,如果它们之间有了争执,必是海狸父母将幼海狸逐出,即‘分窝’,一般两年就要分窝。”当这个以“自由的战士”自居的萨特称他亲爱的波伏瓦为“海狸”时,他是一个精力充沛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男人,戴着他的高度近视眼镜,写着他的那本厚厚的《存在与虚无》。
在罗兰·巴特晚年的著作《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文本》一书中,这个喜欢抽烟和穿风衣的法兰西老男人对人类最古老的句子“我--爱--你”作了零度写作式的解析,他不断地注满又抽空这个句子,使得“我--爱--你”最终成为一个爱的象征符号。而对于萨特和波伏瓦而言,他们的爱情的象征符号是“海狸”,这个独一无二的爱情“符号”,正如罗兰·巴特所说的那样“孕育了无数的逆动的文学作品”。在罗兰·巴特看来,逆动的文学作品乃是渴求爱的文学作品,在爱的驱动力下,作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当我翻开萨特的《厌恶》,那印在书籍扉页上的“献给海狸”不仅使我看到了召唤者,更使我看到了被召唤者,而其间,那古老的句子“我--爱--你”在奔流,激荡,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