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 但对北京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胡同名字, 我总是感到难以理解。
尹冰彦先生的家在西单附近, 大秤钩胡同16号。大秤钩, 旧时秤上的大钩子, 称重量时专门用来钩住东西的物件儿。真是怪事, 打量着这条不算狭窄的胡同,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住着那么多人家的地方, 和那个黑黑的铁钩子有什么关系?
胡同的名字古怪, 走进16号的大门, 见到尹冰彦先生之后, 又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尹冰彦老人实在是太瘦了, 用皮包着骨头这几个字形容这位老先生, 毫不为过。窄窄的肩膀, 枯枝般的手指, 薄薄的胸腔, 颤颤巍巍的步态, 都给人以弱不禁风的感觉。老头儿的年龄肯定在七十开外, 脸颊向里洼陷, 使得面孔上的骨头十分突出、显眼, 而鼻梁上一副黑色镜框眼镜, 更加深了上述印象。
尹冰彦老人实在是太弱了。初次和他交谈的人, 都会不由自主地为老先生担心。一句话, 他要分成好几个段落说完, 一边说一边喘着气, 喉咙里还会带出丝丝拉拉的声音, 好生可怕。后来我才知道, 医生管那声音叫“啰音”, 严重肺气肿或器官疾病的明显征兆。有时候, 尽管特别愿意听老先生讲述, 但内心深处又相当恐慌, 说句不太吉利的话, 真的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 变生意外。
然而,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 就是这样一位瘦骨伶仃、步履蹒跚的老头儿, 却写得一手好字!
尹先生的墨书, 圆润、飘逸、生动、灵活, 极有韵味, 一句话, 是那种让人一搭眼就会萌生爱意的书体。和尹老相识之后, 不少同事和朋友请我代为求索尹先生的墨宝, 老人总是有求必应, 给足了我面子。
写到这里, 朋友们可能会产生误解, 以为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书法大家。当然不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 我认识尹冰彦先生时, 他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中央委员、北京市政协委员, 后来又被委任为国务院参事室的参事。纯粹是因为对现代史研究的一点兴趣, 使我和他老人家成了忘年之交。
尹先生的经历, 是和民国史上赫赫有名的李宗仁先生连接在一起的。抗日战争期间, 尹冰彦曾经主持李宗仁任司令长官的第五战区《阵中日报》, 担任总编辑。后来, 他是李宗仁身边的机要秘书、秘书处长, 直至参加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 成为起义人员, 尹冰彦才和李宗仁先生各奔东西。
正因为有着这样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在李宗仁60年代中期回国之后, 尹冰彦才有可能奉中央统战部之命, 与程思远相互配合, 陪伴旧日的老长官, 照料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旅程。
说起和李宗仁相处的日子, 尹冰彦老人如数家珍, 真是道也道不尽。
我印象最深的, 有这样几段事:
一是李宗仁和刘少奇夫人王光美的关系。
李宗仁回国, 在国内外激起了巨大反响。为表示对他这一义举的支持和庆贺, 毛泽东主席以及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的高层领导, 连续举办宴会, 招待李宗仁一行。
这一天, 尹冰彦接到通知, 刘少奇主席和夫人王光美要设宴接见李宗仁夫妇。
没想到, 听到这个消息, 李宗仁竟然慌了神, 匆匆忙忙地把程思远和尹冰彦找来, 神情不安地说道: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明天见到刘主席夫人, 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难办的? 一起吃吃饭, 照照相, 就行了呗!” 尹冰彦很坦然地回答。
“不是这样简单的事!” 李宗仁急切地说, “我和王光美早就认识。明天见面,提不提以前认识的事? 不提, 不礼貌; 提呢, 怕人家不高兴。现在, 我们的身份不同呀!”
原来, 抗日战争胜利后, 李宗仁被任命为北平行营主任。赴任前夕, 一位老朋友向他推荐自己的女婿, 请求安排一个职务。李宗仁是个讲义气的人, 二话没说, 带着这个年轻人同家人一起上了飞往北平的飞机。当时, 由于有些家事需要处理, 夫人郭德洁没能一同前往, 随机同行的孩子就成了问题。正当李宗仁在飞机上为此事犯难的时候, 那位前来求职的年轻人主动提出, 可以把孩子放到他在北平的家里, 让他的家人帮助照料。
而这个年轻人的家, 也就是王光美的家。由此, 成就了李宗仁和王光美见面并结识的机会。
这确实是一道难题。以王光美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与一位旧日的战犯谈起外人并不知情的情谊, 很可能会有难言之隐。但如果李宗仁闭口不提这段往事, 等于是知恩不报, 在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难办, 确实是难办呀!
就为了这么一点事情, 李宗仁和程思远、尹冰彦商量来商量去, 三个人真是绞尽脑汁, 仔细权衡, 最后决定, 还是不提这段往事为好。免得节外生枝, 惹出其他不必要的麻烦来。
然而,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第二天, 这道让他们为难了大半夜的难题, 竟然解决得那样简单、容易。
和刘少奇、王光美夫妇见面的时候, 没等工作人员介绍, 王光美便笑吟吟地伸出手来, 主动和李宗仁打招呼: “都是老熟人, 早就认识, 早就认识。”
更令尹冰彦没有想到的是, 不过两三年之后, “文化大革命” 中出现了“梅花党” 的传言: 说是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国家科委的领导张本, 再加上他尹冰彦, 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 “梅花党” 的成员!
这个“玩笑” 可真是开大了, 简直比“莫须有” 还要“莫须有”!
遗憾的是, 尹冰彦先生也说不清楚这个谣言是何时、何地、何人造出来的。
至今, 此事依然是个谜团。恐怕, 只有等始作俑者站出来, 坦陈一切, 个中真情才有可能大白于天下。
二是周恩来总理巧妙做郭德洁的工作。
郭德洁是李宗仁的第二位夫人, 从国内到国外, 一直跟着丈夫东奔西走。随丈夫回归祖国后, 她的心情十分舒畅, 兴致勃勃地到各地参观、游览, 几乎忘却了自己身患的重病。然而, 在日常生活上, 郭德洁却对国内的环境有些不大习惯。用惯了国外的香皂、香水, 还有其他日常用具, 马上换用国内生产的商品,总觉得有些别扭。所以, 郭德洁老是吩咐身边的工作人员设法从香港买日用品来用。
那一段时间, 周恩来总理经常来李宗仁的新居探望, 不知不觉地察觉到了郭德洁的这些小小的动作。总理是何等聪明的人, 看在眼里, 却换一种谁也没有料到的方式点明了主题。
那天, 总理又过来了, 笑吟吟地坐在郭德洁旁边, 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自己的钢笔。
“你看看, 我们国家的轻工业产品, 质量一点不比国外的差。这是上海生产的英雄金笔, 绝对比得过派克。”
郭德洁好像有些不相信, 伸手接过周总理的钢笔, 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 刷刷刷写了几个字。
“真的, 真是不错!” 郭德洁满面惊喜, 拧上笔帽, 把钢笔握在手里, “总理,这么好的钢笔, 送给我吧!”
总理呵呵笑了, 摆着手说: “那可不行, 送礼怎么能送旧货? 我让人明天买支新的英雄金笔, 给你送来。”
简单几句话, 一支英雄金笔, 也使精明的郭德洁女士悟到了许多许多。从那以后, 她就很少再提从香港买东西的事了。
三是为李宗仁先生择偶。
李宗仁先生回国不久, 他的第二位夫人郭德洁女士的癌症就发展到了晚期,终于不治。
其时, 1891年出生的李宗仁已经七十开外, 垂垂老矣。但他还真有点“不知老之将至” 的劲头儿, 外界的很多人也经常不把他的实际年龄放在心上。尹冰彦老人半是调侃地说: “虽然是在‘文化大革命’ 期间, 还是有那么多的求婚的信件雪片一样地飞来!”
寄信的女士来自社会各个阶层, 尽管表述的方式各有不同, 但目的只有一个: 希望嫁给这位做过中华民国代总统的老先生。
不用说, 处理这些信件的工作, 理所当然地落在李宗仁的前任机要秘书、秘书处长身上。
尹冰彦深知李宗仁的性格, 对这些信件的处理格外慎重, 不敢稍稍怠慢。每封信都要细细阅读, 那些差距太大的, 还要十分委婉地回信予以拒绝。而其中和李宗仁择偶的标准相近的, 需要挑选出来, 与程思远共同商量之后, 再呈报“德公(李宗仁字德邻, 属下习惯地称呼他“德公”) 卓裁”。
令尹冰彦万万想不到的, 是李宗仁对择偶的政治标准的苛刻要求。
有一位面貌姣好的女性, 性格、职业、学识和经历均十分理想, 尹冰彦和程思远都认为这是一位值得推荐的对象。兴致勃勃地报到李宗仁那里, 德公仅扫了一眼, 便把材料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否定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位女士的父亲是“右派”。
还有一位各方面条件均与李宗仁的要求相近的姑娘, 尹冰彦和程思远也是一眼看中, 推荐给德公。这一次, 德公又一次使用了“否决权”。原因与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政治条件不好。姑娘的父亲曾经在李宗仁的部队里任过职。用李宗仁的话说: “我本人就是旧军人, 再和一位反动军官的女儿结婚, 不是越抹越黑嘛!
不行, 不能选这个。”
李宗仁挑来选去, 总是不中意, 弄得尹冰彦和程思远难得要领, 左右为难。
无可奈何之中, 择偶的事情只得暂时放下。后来, 经过反复权量, 还是按照李宗仁的要求, 先找到一位护士, 经过一段时间过渡, 才解决了问题。
四是李宗仁在“文革” 中的境遇。
虽然, 曾经有“红卫兵” 闯进李宗仁的寓所, 但由于受到特殊关照, 他在“文化大革命中” 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然而, 这并不意味着李宗仁没有受到当时的“革命浪潮” 的影响。
那几年, 神州大地上曾经刮起过一股“打鸡血” 的风潮。据说, 每天从鸡身上抽取一定量的血液, 注射到人体内, 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治疗结果。当时, 这几乎成了一股风气, 相当多的人卷入了“打鸡血” 的行列。李宗仁也被这股风迷住了, 养了一只公鸡, 利用鸡血健身、治病, 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候, 社会风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李宗仁寓所里的工作人员, 为当时的革命形势影响, 已经不大安心为寓所的主人服务, 纷纷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其中也包括养鸡的营生。一大群鸡养在一起, 难免会抢夺食物。李宗仁养的公鸡特别强壮, 常常把别的鸡赶到一边, 自己“独自享受”。这可气坏了那些工作人员, 一怒之下, 他们把李宗仁的公鸡杀掉了。
李宗仁和新婚的妻子气不过, 和对方论理。不料, 对方更是义愤填膺, 怒斥道: “解放前, 你们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 还要继续在我们面前为非作歹吗?”
可以想见得到, 这对李宗仁的心灵刺激有多大!
但据尹冰彦先生介绍, “文化大革命” 中对李宗仁打击最大的, 是黄绍竑先生的不幸逝世。黄绍竑曾经是国民政府时代桂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人称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国民党政权垮台前夕, 作为和谈代表之一, 黄绍竑与张治中、邵力子、刘斐等来到北平, 与中共领导人商谈和平事宜。后来, 和平谈判宣告破裂, 六位和谈代表宣布与国民党政权决裂, 留在北平, 参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创立, 成为受到各界欢迎的著名民主人士。
谁也没有想到, “文化大革命” 竟然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大灾难。黄绍竑先生不甘受辱, 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个消息, 李宗仁悲痛万分地说: “季宽(黄绍竑字季宽) 和我共事达半个世纪, 过去在那么艰难的时刻, 他都挺过来了。而今, 他是遇到了无法承受的灾难呀!”
很长一段时间, 李宗仁生活在愤懑的情绪之中。不久, 无情的癌细胞在他的体内蔓延开来。
听过尹冰彦先生一段一段的精彩陈述, 当然希望他把这些故事转变为文字,传播给更多的朋友。当时, 我正受命编辑一本小册子, 定名为《旅途密友》, 于是, 我便正式向尹老发出了“约稿” 的请求。
尹冰彦先生是一位十分严谨的老人, 完稿之后, 他要求我去找程思远核对一下史实, 生怕自己单纯依靠回忆, 把事情记错。
得到程先生认可之后, 再顺利经过领导审查, 《旅途密友》付梓, 首版征订八万册!
故事讲到这里, 似乎就要结束了。令人难以料到的是, 上级领导部门把我找去谈话, 说是《旅途密友》涉嫌登录“名人秘事”, 需要暂时封存。我当时正当壮年, 年轻气盛, 也可能算是少不更事, 在对答上级领导时“出言不逊”, 结果惹了祸殃。第二天接到通知, 八万多册《旅途密友》, 不准发行, 全部销毁。虽然是惹了大祸, 造成了那么大的经济损失, 庆幸的是, 单位领导保护了我, 没有给我任何纪律处分。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突变和意外。就在我满怀不平和愤懑之时,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唐德刚先生找到了我。其时, 我正在搜集整理冯玉祥将军的生平资料, 并且组织出版了和冯将军有关的多部著作。与冯将军同为安徽人的唐教授,经冯玉祥将军的家人介绍, 和我取得了联系。
唐德刚教授是中国口述历史研究项目的创始人, 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的《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回忆录》等名著, 均出自他的手笔。和唐教授的见面,的确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兴奋和冲动。唐教授想和我交流冯玉祥将军研究的最新进展, 我呢, 却极力想把尹冰彦老人掌握的第一手资料详细讲述给他听。
结果, 是我的努力占了上风!
唐教授越听越兴奋, 接着就向我要尹冰彦先生的手稿。
时隔不久, 唐德刚教授来信告诉我, 尹冰彦的文章已经在台湾《传记文学》
上发表, 并且在海外造成了很大影响。原来, 国外一直谣传, 李宗仁回到大陆后境遇极差, 最终为中共迫害致死。尹文以翔实的第一手资料, 粉碎了那些无稽之谈。这样, 李宗仁的生平历史就完整了。
尽管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 并不能大事声张, 我只能把这种兴奋偷偷地藏在心底。
前面说过, 尹冰彦先生的书法堪称一流, 而且, 他只书写自己的诗句, 更是一绝。
尹先生的诗很有特点。他写西施, “捧心越女入宫门, 赚得君王满面春”。讽刺五七干校乱搞两性关系的军代表, “野外鸳鸯交颈眠”。文笔幽默, 韵味十足。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一首绝句:
十年河东又河西,
名利凄惶徒羁縻。
官盖霎时成刍狗,
惟能坦荡保生机。
没有相当的生活底蕴和文学造诣, 很难达到他的这种境界。
老先生欣赏前代诗人龚自珍的风格, 也以龚氏的“乙亥杂诗” 为范本, 写了一百多首古体诗。20世纪80年代末, 尹冰彦老人曾经说过, 有朝一日, 要把他的全部文稿交给我, 希望我能帮他整理印行。可惜的是, 后来我的工作环境发生了变化, 而尹老1990年逝世的时候, 我又没有得到消息。而今, 更不知尹先生后人的联络方式, 难以完成老人的最后心愿。
对我来说, 这不能不是大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