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初秋的一天, 伴着北京午后还有些灼热的阳光, 我顺着东四十一条胡同拐进了一条窄窄的街巷。这是大胡同里套着的一条小巷, 比十一条胡同窄了约有三分之一, 但这里要比外面安静多了, 与大街上的喧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静静的, 几乎听不到嘈杂的声响。我要找的20号门面不大, 院门紧紧地闭着, 门上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门两侧的石礅上面有破损的痕迹, 那肯定是“破四旧”
时留下的标志。除了门边的车库显得有些特殊, 20号院和老北京的其他四合院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和主人约定午后三点多见面。时间尚早, 我在窄小的胡同里来回走了好几趟, 直到三点一刻, 才走过去摁响了门框上的电铃。
就这样, 我和程思远先生相识了。
拜访程先生当然是事出有因。当时, 我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 负责传记文学。我把自己的工作重点放在了民国时期的历史人物上, 于是, 才有了约见程先生的愿望和可能。
由于推进并促成李宗仁先生归国的轰动事件, 加上长期担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和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的特殊经历, 程思远先生在国内外均有相当大的名气。
但在70年代末期, 程先生基本上算是赋闲在家, 除了偶尔去政协机关参加学习,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突然遇上我这样年轻的来访者, 谈论的又是老先生最为熟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 对他好像也是一个兴奋的刺激。从程先生微微抖动的寿眉和一连串生动而流利的叙述里, 我确实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第一次见面, 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临别时, 程先生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 还将家里的电话告诉了我, 要我到北京一定来看望他。
从此, 我就成了程思远先生家的常客。有了程先生的教诲和指点, 我的编辑工作也有了一定的进展。我组织的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的传记、诗歌等书籍, 总印数超过了一百万册, 在当时的出版界也能算是一点小成绩。此外, 像《蔡廷锴自传》、《程潜诗集》等有影响的书籍相继问世, 我跟着得了好几项优秀编辑奖,收获不可谓不大。
但在这同时, 我也听到了另外一些声音。比如, 说我是“国民党编辑”, 指责我不注重政治等等。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 诸如此类的议论, 有时候是很有杀伤力的。隐隐约约地, 我也感受到了一些有形无形的压力。
我总觉得, 程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在他面前, 常常能感受到特别的轻松和自然, 有什么心里话, 都愿意向他倾诉一番。虽然, 我不会专门地谈论自己的苦恼和愤懑, 但说不定在什么时候, 我会有意无意地泄露出自己心底的一些秘密。
可能就是这样促成的吧, 程先生开始对我的倾诉有反应了。
记不得是什么日子了, 那一天, 在程先生家的东厢房吃过午饭, 正要告辞, 程伯母石泓女士拿着一卷纸过来了。
“牛耕, 这是我们家程老给你写的字。”
展开一看, 老先生刚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纸上: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现在, 我已经说不清楚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了。而且, 那时候, 我也不知道这是汉代大学者董仲舒的名句, 但从程先生的一笔一画里, 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震撼。老先生并没有解释写这幅字的目的, 更没有解译董仲舒文字里的玄机, 他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对我进行告诫: 正其义, 明其道, 但不能谋其利, 也不能计其功!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心里明白, 程思远先生是在勉励我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
我不敢说已经把这句话用在了自己的全部行动上, 但从那一天的那一时刻之后, 我确实把这十四个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并且尽可能地付诸于自己的言行之中。
社会在发展, 形势在变化, 程先生的身份和地位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
刚刚和程先生相识的时候, 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后来, 程先生做了全国政协常务委员、政协全国委员会副秘书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老先生理所当然地成为国家领导人, 他的家也从东四十一条搬到了东总布胡同的一处更大的院子。院里有武警站岗, 还安排了传达室的工作人员。
“没关系, 你还是我家的常客, 到北京, 就打电话来吧!” 程先生让程伯母把新居的电话给了我。
在我,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和程先生(慢慢地, 我对老先生的称呼也有变化, 称他“程公” 或“近公”。这是因为, 毛泽东曾经给他起过字: 近之) 近距离接触, 既可以感受到他渊博的知识和丰富阅历, 还能体味到在他身上闪烁的人格魅力。程近公待人诚恳、热情、宽厚、平等, 令人十分感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和他老人家在年龄与地位上的巨大反差。有时候, 即使是某些不十分成熟的想法, 也想征求老先生的意见。
90年代初, 受当时社会氛围的影响, 加之工作环境的一些变化, 我萌生了下海经商的念头。当这个念头突然闪动出来时, 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说不清楚这是怎么捉摸出来的! 一些好朋友也来劝阻: “怎么? 你连职称、房子都不要啦?”
然而,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 八十高龄的程思远先生知道我的想法后, 竟然毫不犹豫地支持了我。老人家对我说, 年轻人就是应该多闯一闯。他还说, 人生的重大收获, 往往是意外所得, 不能总是遵循固有的生活道路徘徊不前。
其时, 我已经不算年轻了, 但在长我四十多岁的程近老面前, 我永远不能摘掉而且也不想摘掉“年轻人” 的帽子。此时此刻, 程先生的几句嘱托, 语重心长, 寓意深刻, 真的是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 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开始“行动” 之前, 我请程先生给我写幅字, 以壮心志。
条幅还是程伯母拿出来的, 依旧是那十分熟悉的字体:
功在梨枣,乐寄天涯。
“我给你说说吧,” 看我有些不解的样子, 程伯母笑着说, “梨木和枣木, 过去是用来做雕版印刷的。因为这两种木头质量
好一些。功在梨枣, 是说你以前做出版工作,成绩不错。乐寄天涯, 意思很明白, 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程伯母石泓女士解放前是有名的记者, 学
识非同一般, 她老人家三言两语, 说得我浑身暖烘烘的。
于是乎, 带着程先生的鼓励和期望, 我真
的下海了。而且, 一下子就从中国的最北端跑到了最南端, 在海南岛落下脚来! 后来, 程先生的小女儿笑对老先生说: “爸爸, 你真是的。
你非要写乐寄天涯, 把人家牛先生写到海南岛去了!”
这也许是个巧合, 但却是个令人感到欣慰的巧合!
在海南岛生活了两年, 我又来到上海, 在东海之滨落户, 成了新一代上海人。
安家上海, 考虑装饰自己的书房, 凑巧读到苏东坡的词, 其中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 深深地打动了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考验: 狂风骤雨, 风和日丽, 冰天雪地, 热浪灼人, 如此等等。然而, 面对这一切, 能够始终保持良好的心态, 从容应对, 不骄不躁, 不卑不亢, 该是多么难得的心境啊!
有了这种心境, 才不枉在世上走了一回!
这首词, 少年时就曾经读过, 但过去并没有产生像今天这样强烈的感觉。人生的感触需要积累和升华, 而这些升华和积累更需要时间的磨炼, 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 体现着与时间同步的成熟。
不知不觉又顺理成章地, 我将自己的书房定名为“无风居”。在想到这三个字的同时, 我作出了另外一个不想改变的决定: 一定要请程思远先生为我的“无风居” 题写室名! 我强烈地意识到, 只有像程先生这样阅历丰富且德高望重的人, 才能通过他富于个性化的笔墨, 使我的“无风居” 具备真正的意义。
就这样, 我有了程思远先生的第三件墨宝。
如今的社会, 收藏和拍卖活动激动着很多人的心。我信奉老子在《道德经》
里说过的一句话: “不贵难得之物。” 所以, 不大喜欢参与拍卖收藏活动, 更不乐意给自己珍爱的物品标上价格, 以商品的形式对外人炫耀, 或者用人民币作参照请他人评价。我觉得, 传统意义上的收藏, 应该是一种高雅的行为。古代的文人雅士, 往往是把收藏物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不断地观赏、把玩、交流, 陶冶情操, 从中汲取精神上的力量, 以提升自己的境界, 完善自己的品格。为了一幅画、一本书、一件自认为难得的物件, 可以盖一座楼, 辟一处宅院, 陪伴自己的终生。类似的趣事, 不胜枚举。
当然, 我没有力量为程思远先生的馈赠品盖楼房, 但是, 将这三件墨宝视为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 作为自己终生的良师益友, 总是可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