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昼一夜，时间一晃而过便是一天。这天晨时，已进入明州境内的宋毅和两个少年在一处街边早茶摊里坐下，各点了一大碗豆浆喝着。
少年们似乎还在暗中较劲，这回比上了谁喝得更快。他们三两下就将各自碗里的豆浆喝尽，顾不上唇边还有**，侠奇正又向卖早茶的老板多喊了一碗。
萧山疾刚想怼上，却发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按，转过头来看时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喊道：“组……”
他很快记起了莫矩的规矩，把后一个字吞进了肚子。
侠奇正好奇地看去，只见轻摁萧山疾肩膀的那人是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高瘦老者。他的须发都打理的十分整齐，面上也很干净，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刻板。他的身上是一件墨色缎衫，上面的玄青色墨花几乎完全浓入了背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花纹。
侠奇正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退职后过上富足日子的老管家，而后又觉得有些不对，老者腰间还挂着一只酒葫芦。这种江湖人才喜欢的挂饰出现在这样一个表情古板的老者身上总显得有些违和。
老者朝神色有些激动的萧山疾点点头，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去推侠奇正。
“你干嘛啊？”
“走走走，我们去茅房比一比谁尿的远。”
“……萧山疾，你发烧了吧。”
“你对自己的小银枪没有自信？”
“去！比就比，谁怕谁。”
老者刻板的脸上浮上一些笑意，他看着两个少年走远，却没有着急坐下，而是沿桌走了一圈，才在宋毅正对面端坐好。宋毅瞟了他一眼，继续默默喝着豆浆，也不管他做了什么。
那老者又随手翻过两个茶盏，往怀中取了一只小瓶子拧开，分别往两个茶盏中倾倒了些液体，然后自己饮了其中一盏，将另一盏推给宋毅。
还没喝完豆浆的宋毅叹了一口气，放下豆浆，将对方推来的那盏无色液体饮尽。
于是就没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了。
宋毅放下杯盏，只是动了动喉咙，老者便听到了他的声音，两人当前竟是只需靠声带振动便可以“说话”，连口型都不用做。
宋毅道：“布下隔音阵就算了，还用上了传音蛊，要不要这么谨慎啊老贺。”
身兼莫矩玄组组长，莫矩代管者以及秦府总官家的贺熙摇摇头，掏出玄解令，说道：“不要寒暄，也别说题外话，直接说正事。”
宋毅沉默了片刻。拿过玄解令，还是只用一息就点亮了朱纹。
贺熙拿回玄解令，直接说道：“问与答，我先问。”
说完之后，他十分干脆地问了第一个问题：“怜生人呢？”
宋毅懒懒答道：“去了阳山县。”
贺熙额头的老人纹叠了起来，说道：“怎么会去那？”
宋毅叹气道：“他要去哪，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我怎么管得着？我只是教他认字的老师而已。难道还能把他打晕扛回安阳么？”
贺熙道：“我得亲自去一趟阳山了。”
宋毅忽然心里一咯噔，问道：“阳山县怎么了，秦家在那里不就只有一个老宅么。”
“天神少爷在那里修业……已经第十个年头了，”贺熙慢慢说道，“算起来他被送往老宅的时候你才离开不久。”
“秦天神……”宋毅默默念出这个在大周昙花一现的浮夸名字。
做为秦家长房一脉的四代长孙，秦天神出生那天刚巧赶上秦家巨擘——穆公的去世。民间一直盛传穆公仙逝之前是多么喜欢这个只有半日祖孙缘的玄孙，甚至临了还写折要将国公位罔替给他。那时诸人都坚信这个出生在穆公逝日的秦家第四代长孙一定是天赋异禀，才能得到穆公如此的厚爱，甚至要将整个秦家交付。
岂料之后几年，秦家人不但没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什么天赋，还发现其天性冷淡，对家人不睬一眼，对读书学武修道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一个人在僻静处发呆，如痴了一般，实在不是继承秦家家业的理想人选。
他的名字因穆公临终前的厚爱而在民间盛传，却也随着穆公去世的时日增长而被人们淡忘，最后据说连秦家长房也放弃了他，将他送去秦府一处旧宅修业——这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放逐了。因为谁都知道秦家主宅所处的安阳有着大周第一的学府，哪还有比安阳学士府更合适修业的地方？
“秦天神……真的是穆公选中的孩子？”宋毅忽然问道。
贺熙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他的问题：“照顾怜生的两位……嗯，三年前只剩下那一位了……他去哪了？”
“谁知道呢，看得出来那个老人的寿限已到，恐怕是抓紧时间去做自己的事了吧。”
贺熙点点头，沉默片刻，也没有问出第三个问题，反而起身就要离开：“我去阳山县看看。”
宋毅目光一动，直接挥动天地元气牵引住他的袖子：“这就想走？现在该我问了。”
发丝黑白分明的贺熙老脸一红，表情十分尴尬。
宋毅可不管这些，他盯着那张老脸，明明是用蛊传音着“说话”，贺熙却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我的问题非常、非常、非常的多，你最好做足准备。”
……
看到玄组组长重新坐下，宋毅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豆浆，先问了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那个千面是谁？”他将流韵城遇到的千面以及另外几名孤魂的事都叙述了一遍，也说了酉组牺牲，萧山疾被追杀一事。
贺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酉组……”随即摇头苦笑道：“我们不知道千面是谁，情报上也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如果不是半年前他冒充我的身份进入墨崖，我恐怕都不会发现登临者中出现了这么一个人。”
“所以他还是个谜？”
“不一定，他对自己的易容水平极有自信，或许现在还在窥视着墨崖，不知扮成谁潜伏在安阳附近……这也是我必须时刻保持谨慎的原因。不过也因为他的自信，我们以后也不会缺少在安阳抓住他的机会。”
过于乐观了，宋毅心想。他相信莫矩对这个“千面”没有办法的情况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换另一个问题道：“莫矩现在的情况如何，为什么像萧山疾这样的孩子都开始出勤了？”
贺熙想了一会，道：“这样回答你吧，黄门因为一直在墨崖所以没什么问题，而玄组现在确实很缺人，很多外勤都陷入沉默，不知死活。接着地支这几年也损失了将近一半，现在还有三组在墨崖休整。至于天干……”说道这里，贺熙的表情变得很凝重。
“现在的莫矩还没有一名真正的天干。”
宋毅脸色微变：“怎么会这样？”
“靖安公大寿将至，早几年便退出了。我不能离墨崖太远，也不能算，而二爷……已经在东朝消失很久了。”
宋毅皱眉道：“我记得穆公有挑选过一些年轻人，这十多年难道一个都没有……”
“除了你和百川姑爷，其他人在地支不是死了。就是天赋有限，实力成长的不够。”
宋毅注意到“百川姑爷”这个称呼，微微讶异道：“钟百川入赘了秦府？”
贺熙点头。
宋毅默然，秦家人不得入莫矩是秦穆公亲自立下的规矩，只有莫矩创立时他的长子秦越和次子秦川是个例外。他和当年那个小他几岁，名叫钟百川的少年谈不上熟悉，不过后者既然入赘了秦府，自然得按规矩退出莫矩，他能理解这种情况。
贺熙这时却道：“百川姑爷还是天干，只是现在职责上只负责保护秦家人的安全。”
“……听起来像是某种相互妥协。”
“确实是。”
两人沉默了一阵，宋毅终于决定问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但他还没说出口，贺熙因为这异样的沉默而先一步察觉到他要如何发问，只是坚决地对他摇头。
宋毅有些愤怒，睁圆眼睛道：“当年的事现在知道所有真相的只有你了吧，难道你还想把它带进棺材？”
“三爷和长房都是聪明人，我不说，他们也能猜到很多。”
“秦家人知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贺熙看着略有些激动的宋毅，忽然说：“看来那孩子很讨你喜欢。”
宋毅把视线移开，说道：“倒也不是……是我这十一年都在三合镇那种僻静地方度过，从少年直接耗到了中年，却连蹉跎时光的理由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可笑么。”
“当年你是自领受罚，我可没有逼你。”
“说的也对，不过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我和怜生也做了十一年的师生……”
说完这句话，宋毅自己却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十一年，十一年了啊。”
“就是养头猪都养出感情了。”
贺熙不置可否，表情淡淡。
宋毅的脸色也恢复了平静，然而贺熙知道这种平静却是宋毅最大的愤怒。
“是，怜生现在确实很讨我喜欢，所以就算我不在乎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却也得把现在的情况弄清楚……把我学生的情况弄清楚。”
他没有再动声带，而是张嘴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怜生，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