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面上慢吞吞地飘着一只黑妮儿,金大筐出神地看着。它实在是太漂亮了,金大筐认为这是他今生见到的最漂亮的一只黑妮儿。在他的身上是他妻子李秀蔓的目光。
李秀蔓坐在自家门口,她不知道金大筐在干什么,就不免疑心起来,转头对屋里的一个女孩子说:
“眉豆,你爹在干啥呢?”
女孩子抻脖子朝外看了看,说:
“我爹在看黑妮儿。”
李秀蔓说:
“这就怪了,远远的,你怎么知道他在看黑妮儿?”
“我爹看黑妮儿看了好几天了。”女孩子说。
“他要是在看红蜻蜓呢?”
“红蜻蜓他看也不看一眼,”女孩子肯定地说,“他不看红蜻蜓那是因为他认为黑妮儿比红蜻蜓漂亮呗。”
在金大筐眼里黑妮儿光滑明亮,他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勾跑了。于是他果真感到自己静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身子,他以一只黑妮儿的目光朝四处打量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他架着翅膀向那里飞了过去。他不知道那只黑妮儿在他离开原地之后还在水面上飘着,像是钉在了那里。
“你爹走了,”李秀蔓说,“那双新鞋还是刚穿上的,回来准让他弄脏。”
“是呀,”那女孩子说,“哪里都是水,这是夏天,出门走路光脚丫子就行了。”
李秀蔓想起一件事,就说:“眉豆,你把你爹前儿穿的鞋拿出去晒晒,他脱下来放在床底下,别霉坏了。”
女孩子“哎”一声就从蒲墩上站起来,到床底下拿出了那双鞋。
“臭死了,”女孩子捂着鼻子说,“我哥的脚比我爹的脚还臭。”
李秀蔓看着她把鞋放在墙根下面,有几只灰白色的虫子惊惶失措地在软塌塌的鞋帮上爬来爬去。李秀蔓在头上光一光针,她一直在做一双鞋,手上出了汗,针就涩涩的,很不好用。
“我再做这一双鞋就不做了,”李秀蔓说,“这是你哥的鞋。”
2
这天晚上,李秀蔓炖了一锅泥鳅。香味四溢,儿子金克玉咽着口水,催她:“这就吃吧。”
“你爹还没来,”李秀蔓说,“他是晌午出去的,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泥鳅是我捉的,我想吃就吃!”
“你这个王八羔子!”李秀蔓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我看你能生吃了它!”
“哥,”那个叫眉豆的女孩子说,“你捉了这么多的泥鳅,怎么没见你身上湿呢?”
金克玉说:“地里只露着几根庄稼的头发梢子,泥鳅都跑到了水边上。泥鳅再不跑上来就会被水淹死了。——娘,就让我先吃一条吧。就一条。”
“不行!”
“我已经很饿了。”金克玉开始哀求她。
“那也不行。”李秀蔓语气坚决,还说,“你去把你爹找回来。”
“我爹今年长了几颗牙?我记得他快把牙长齐了。”金克玉小声嘀咕。
李秀蔓听见了。“你这个王八羔子!”她忍不住骂道。
这时候一个人影从泛着水光的夜色里钻出来,正是金大筐。他在白天看黑妮儿的地方稍稍停留了一下,就像刚刚走到岸上来。田野里的水一直漫到他家院子的边上,在暗淡的暮色中像是蜷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并发出微微的喘息声。他向后转头的样子也好像是朝这个怪物看了一眼。
“我爹来了!”眉豆叫道。
“咱吃饭吧,”李秀蔓说。
可是金大筐好像一点不饿。他微笑着。
“你去哪儿?”李秀蔓疑心地问他,“晌午也不回来。”
“很好,”金大筐笑着说,“你找不到一块干土了。”
“怎么找不到?”金克玉的声音低得让人很难听见,“屋顶上就有一块。”
李秀蔓眼里放出严厉的光来。“王八羔子,我看你再多说一句!”
金克玉不说了。
“他爹,”李秀蔓又转向金大筐,“大水淹了咱的庄稼,咱四亩地的西瓜都泡在了水里,你怎么说很好?”
“是很好。”金大筐肯定地说。
“怎么不好?过去什么时候可以天天吃到泥鳅。”金克玉说。
“克玉!”李秀蔓厉声叫道。
金克玉站起来。“我不吃了,我吃饱了。”他说。
金大筐还在微笑着。李秀蔓很纳闷金大筐怎么一点也不生儿子的气。
“水要下去了,我就去莱河扒个口子。”金大筐又突然说。
李秀蔓一点也没听懂,一时竟忘了问他。金大筐也吃饱了,也要从桌旁离开,她才想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啥,”金大筐对她一笑,“随口说说。”
3
过了一夜,田野里的水也没有耗下多少。李秀蔓做好了早饭金克玉还没有起来。她走进金克玉的房间,见他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身上一丝没挂,歪着嘴,流着一行涎水。李秀蔓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有气,啪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嗷地一叫,就像他刚才是在装睡,李秀蔓就更有气了。举手再打,那金克玉已经一翻身,飞快地躲到了床里边。
“你打我干啥?你打我干啥?”金克玉嘟嘟囔囔地说。
“我就打你,我打死你这个懒虫!打死你这个光让人操心的东西!”李秀蔓说着,就要爬上床去。
那金克玉很机灵,哧溜跳到地上,随手捡起昨晚放在床头上的短裤,光着屁股跑了出去。
李秀蔓追出门外,金克玉已经边跑边把短裤穿上了。他的妹妹见他挨打,就笑个不住。李秀蔓还要再追,金大筐就说:“秀蔓,他要睡就让他睡去。又没活儿干,你叫他起来有什么用?”
李秀蔓说:“往常有活儿干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你见过他早起过一次?我看出来了,他不把我气死他是不罢休的。我这就快让他气死了,你还护着他。”
“咦?”金大筐说,“我怎么护着他了?我说的是实话。”
金克玉跑远了,李秀蔓对他瘦削而迅捷的背影感到非常厌恶。她又想起他睡觉时歪着嘴流着口水的样子,就确信自己的确不喜欢这个儿子。
“回头再给他算帐!”她狠狠地说。她转向女儿,声音就柔和了,“眉豆,来,咱吃饭。”
“我去把哥叫回来。”眉豆说。
“别管他!”李秀蔓说,“饿不着他。”
吃完了饭,李秀蔓就做鞋。
“你哥这么惹我生气,我还得给他做鞋。”李秀蔓对女儿说。李秀蔓又想起一件事来。“他爹,你是不是把鞋弄脏了?我真后悔让你穿新鞋。”
金大筐没吭声。他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来。“秀蔓,”他说,“我看克玉再睡懒觉也不用管他了。你把他撵起来……”
“没活干我也不让他偷懒!”李秀蔓打断他,“我越看他越像二流子。”
“你就不能让他美美的……”
“懒在床上不起倒是美了,”李秀蔓说,“把他美成了二流子,你养他一辈子?你不死了?你那好儿,昨晚让他出去找你,还说,‘我爹长几颗牙了?’你倒说说,你长几颗牙了?你牙长齐了我就放心了。”
金大筐哈哈笑起来。
“你还笑!”李秀蔓说,“我恨不得一擀面杖打过去。”
“可我倒觉得克玉会说。”金大筐笑容满面,“我长几颗牙?”他摸着嘴里的牙齿。“这里边的一颗有些松了。过不了四五年,我这副牙就会越来越长不齐。”
“你就该给他立下点儿规矩。”李秀蔓气不平,还要说下去。
“算了算了,”金大筐向屋外走,“往年这时候正是最忙的时候,人人拉着满车的西瓜找人买,有人能买你一颗西瓜你拿他比亲爹还亲。结果你碰到的人除了卖西瓜的还是卖西瓜的。今年好了。今年不用拉着地排车四处卖西瓜了。西瓜要不让大水冲跑,要不被大水泡烂。金佛寺的人吃过饭就四处遛达,遛达累了就坐在村边上看水,看黑妮儿,像个塔镇上的人。村子里也只有村长金士魁心里不高兴。我说他娘,克玉要再睡懒觉,就让他美美地睡吧。等大水下去了,他要再懒在床上不起,你就用头上的卡子扎他!”
李秀蔓闻言,竟停了针线。
金大筐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低头一打量,金大筐脚上的鞋还像是新穿上的,心里就有些快意。“他爹,”她忽然叫了他一声。金大筐停下来,她却忘了说什么。金大筐一看她,她脸上马上绯红了一下。金大筐心里当然有些痒,但有女儿在场也只好克制着。
“我去村里走走。”金大筐不动声色地说。
李秀蔓已经镇静下来。
“他爹,你说金士魁不高兴,他怎么不高兴?”李秀蔓说。
“金士魁能高兴吗?”金大筐说,“大水淹没了路面,他的车开不出去。昨天我看了,车最远能开到村北的大槐树头。我还替他算了算,他已有五六天没去过塔镇了。”
“倒也是。”李秀蔓点头说。
可是眉豆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4
金大筐也就是刚走,金士魁村长就来了。金士魁村长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最初也没打谱儿在金大筐的院外停住,但是眉豆从屋里看见了他。眉豆猛地挺起腰来。
“眉豆!”李秀蔓压低声音威吓她。
金士魁脚步匆匆,眼看就要从她家院外走过去了。
“村长!”眉豆叫道。
金士魁就走了过来。
李秀蔓满脸堆笑,却没有动一动。
金士魁只好在门前站住。“做鞋哪?”他说,“做鞋可没买着穿省工夫。”
李秀蔓故意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是哩,”她慢悠悠地说,“咱工夫不值钱。再说这也是因为发了大水,闲着也是闲着。”
“唉,这场大水!”金士魁说,“可把咱的村子害了。西瓜绝收,道路冲断,电线杆子都倒了,手机也打不通,村子成了一座小岛。白天还倒好,晚上了,一片漆黑,光能听见水声,就没一点别的动静。你看把我急得,嘴上大疱连成了一个儿。”
李秀蔓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屋里的眉豆。
“你当村长,忙得很。这不正好抓空清闲几天?”李秀蔓声音轻飘飘的。
金士魁听得满舒服。他笑了起来。“我还有心清闲?”他说,“我们金佛寺这不是跟中央中断联系了么?金佛寺快成了没娘孩儿了。再说,”他停了停,又笑了一声,“大妹子的事没办妥,我也能不安心。”
李秀蔓抬头看着他,郑重地说:“村长,眉豆不去那种地方。我们是正经人家,可顶不住别人说三道四。”
金士魁说:“那种地方怎么了?亲亲酒店可是塔镇最好的酒店。镇政府来了客人都要往那儿领的。店老板叫孙小芹,我也认识。”
“孙小芹是镇长的相好,”李秀蔓说,“为这事全镇的人都在戳他脊梁骨。”
“咳!我看你跟大筐叔年龄也不是多老,可就是不开窍。”金士魁说,“女孩子进酒店怎么了?哪个酒店没有女孩子?要是人人都像你们,世上就找不着酒店了。话再说回来,今年大涝,年景不好,我预计要进酒店的人准少不了。好的酒店会更不好进。我跟镇长刘茂林是把兄弟,我才敢把大妹子进孙小芹酒店的事包在自己身上。”
“你别说了,村长。”李秀蔓阻止他,“眉豆今年十九了。再过两三年说下婆家,就可以出嫁了。咱是正经人家,不指着闺女出门在外给自己挣嫁妆。咱要把闺女头是头脚是脚、不少皮不少毛地嫁出去,才见得咱是做父母的。你说的那些,在我这里没用!”
金士魁鼻子里冷笑一声。“我也说几句明白话吧,”他说,“你说得尽管很对,但也要问问大妹子自己。我不信大妹子就不愿过镇上的生活。眉豆,敢情你这辈子是离不开村子了。”
李秀蔓严厉地注视着眉豆。
“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金士魁不紧不慢地说,“远的你没到过,核桃园、李家庄、乔大庄、陈官庄、巴妹楼你该去过吧。你看这几个庄哪个能比得上金佛寺?但说不定你就会在其中的一个庄子里过完大半辈子。其它的村子,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比金佛寺好的,不多。”
那女孩子已经在金士魁冰冷的声音里微微地发起颤来。
“眉豆!”李秀蔓没能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慌乱,她叫了一声。
金士魁掣动一下嘴角,神情就几乎变成残酷的了。“你不用现在做出决定,”金士魁继续说,“现在做出决定也没用。大水围住了村子,没人能走出去。”
“死妮子,还愣着干啥!”李秀蔓激动地嚷道,“快去把你哥的洗脚水泼掉!”
金士魁已经转过身去了。他听到了李秀蔓的话,就笑了。“咱这里的人差不多一百年没见到船了。”他又转头说,“有了船发再大的水也不怕。”
李秀蔓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她蓦地想到如果金士魁再靠近一些她就会用针戳他的眼,就戳他平时总是有意半睁半闭的那只。可是金士魁走开了。金士魁走到了院子边上。
“村长!”眉豆猛地站起来,从李秀蔓的背后探出身子,“村长!”
金士魁慢慢转了一下脸,但并没有转向李秀蔓家的门口。
“我有一个主意,”眉豆说,“村里可以把路垫起来嘛!垫得窄一点儿,能走过去人就行了呗。”
眉豆没看出金士魁有什么反应。金士魁又走去了。眉豆失望地坐下来。
“傻孩子,”李秀蔓轻轻责备她,“在大水里垫路,垫到塔镇,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
眉豆这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就很不好意思。“人家只不过说说嘛。”说着,脸上竟红了。
李秀蔓一笑。“咱们出去,”李秀蔓一边快速地把线往鞋子上缠,一边站起来,“咱也到街上转转。——你把门带上。”
5
街上只有一些低洼的地方积了水,还让猪给搅成了泥潭。李秀蔓转过屋角,就看见一群妇女正聚在一棵槐树下说笑。她们也看见了她。
“秀蔓嫂子,”有个妇女叫,“怎么就不见你和眉豆出来?听说你要给眉豆裹小脚,是不是呢?”
眉豆小声对李秀蔓埋怨:“听见了吧,总把我关在家里,让人笑话了吧。”
“各人闺女各人管!”李秀蔓说,“谁愿笑话就笑话去!”李秀蔓抬高声音,“哟!我说呢,你家的花儿一双大脚片子跑得追不着人影儿,敢情又打天边给你寄钱来了。”
“那是,”这妇女说,“花儿一张汇款单能买你家四亩西瓜。你家西瓜在地里泡烂了,俺家的存款单可是在柜子里呱呱地响,俺是每天嘬着牙花子,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的妇女都起哄:“秀蔓嫂子,你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