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没有马上答。他看着呼儿,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去赶塔镇集了。呼儿从小到大还没赶过塔镇集呢。呼儿早就想赶塔镇集了。”
狗狗家的房子在政府的帮助下也在村里修建起来。狗狗父女俩继续向村里走,可是,人们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说:“狗狗,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又来找呼儿了。”
狗狗把买来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呼儿的两个姐姐瞪大了眼睛,她们看清几乎每件衣服上都镶着美丽的花边,还有一件红兜肚,刚能遮住肚子,那么的小巧可爱,不用多猜,就知道这件红兜肚是她们的弟弟的。狗狗让她们看够了,才说话。狗狗说,“这是你弟弟的。”他的妻子替儿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在儿子身上比了比,真的很可爱,他也满意地笑了。
呼儿的两个姐姐再也忍不住了。她们放大胆子,慌里慌张地用手抚摸着那些衣服,“这是谁的呢?”
“这件是我的吧。”呼儿的大姐盼儿说。那是一件胸前缀着一排线穗子的上衣。
呼儿的二姐唤儿看中的是一件长裙子。“这是我的吧。”唤儿说。
可是她们的父亲却说:
“它们都是呼儿的。”
她们不动了。
“来,呼儿,小仙子。穿上!”她们的父亲大声说,“跟我到村长家去。”
走到街上,呼儿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哭声。暮色已经降临,暮色像潮湿的海绵一样,把哭声全吸收进去了,呼儿和跟父亲刚走到村长家门口时,暮色又把整个村子吸收尽了。
村长正蹲在门口地上看电视,他家的凳子和椅子都让那场大水给冲走了。村长看见呼儿就说:“嚄!‘树姑娘’来啦!”
电视里在播放一首MTV:
有个小姑娘,
爬在大树上,
回头望村庄,
两眼泪汪汪……
女歌手背后是大水汹涌的画面,呼儿正被一位解放军战士从树上抱下来。女歌手深情的歌声从村长家的屋里飘出来,像一缕轻柔的炊烟,扩散进幽暗的暮色中。狗狗倾听着,一丝笑意悄悄浮现在嘴角。
歌曲播送完了,村长说:“这歌实在是好听,连我们桃渡小学的学生都会唱了。”村长说:“那唱歌的这下得唱出名。”村长说:“狗狗,你是托了呼儿的福了。我说过的吧,生男不一定就比生女强。下次村里开计划生育会你得出面来个现身说法。”
那丝笑意继续保留在狗狗嘴角。村长似乎这才意识到狗狗一句话也没说呢,村长就问他:“狗狗,你是有什么事吧。”
“是的,”狗狗说:“我来交罚款。你没有忘记吧,我欠村上一万块钱的罚款。”
村长好像过了半天才弄清怎么回事,他看着狗狗。
“这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狗狗把一札钱拿出来,放在村长脚边的地上。“你点点,整整一百张。”
可是村长还在看他。村长用一根指头碰着嘴唇。
“你不是在想免了这笔钱吧,”狗狗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这笔钱对我家来说已不算什么了,到现在还有好心人在给呼儿汇款。”
“狗狗,——福林,”村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说免也不管用,还有塔镇……”
狗狗拉住呼儿的手已经开始离开了。
“福林,再坐一会儿吧,”村长赶忙说,“瞧,呼儿小模小样的,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肯定要赛过那歌星。狗狗!”
狗狗父女俩已经消融在街头的夜色里了。
从街上回来,狗狗发现家里很静,这使狗狗有些失望。“我很高兴!”他说了一声。屋里没人,他又说了一声,“我很高兴!”他想喊“翠花”,让翠花把他的另外两个女儿叫过来,可又改变了主意。
“坐着,”狗狗搬过一只板凳,对呼儿说,“坐在这里,脸朝着门。”
呼儿坐下了。
“这地方是供祖宗牌位的,也是供神的,”狗狗说,停顿了一下,“可今天我供的是我的小乖乖毕呼儿。你是我的小乖乖,是我的小仙子,你让咱家还上了计划生育罚款,盖上了房子,过起了连村长都眼红的好日子,想你也不会辱没了这地方。好,坐端正,把右手再举高些,等我给你作个揖。唉,我该把这根蔫巴的胡萝卜缨子换掉。”
狗狗转身向外走,他知道帮助呼儿在大水中逃命的那棵大树还没死。大树就长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要去那棵树上摘一根树枝。
狗狗可不想太马虎了。
可是他在门口碰见了王秀宝。王秀宝来了一阵子了,他就在门外看着。
“老毕,”王秀宝说,“明天让毕呼儿上学去吧。她耽搁了两个月了。”
狗狗皱皱眉头。“我索性告诉你吧,”狗狗说,“明儿个我不会让呼儿上学。”
“是不是又有什么单位要开座谈会?”王秀宝着急说,“这种宣传也不能没完没了的,他们也该为呼儿同学想想,呼儿只是一个孩子。”
狗狗不愿理他。“我再告诉你,”狗狗说,“明儿个我们要去北方,还要去南方,去西部,魏团长说,我们还要去外国。”
“魏团长?”王秀宝一愣,“哪个魏团长?是解放军的吧。”
狗狗鄙夷地笑了一声。
“你没听说过吗?是咱们市的艺术团。”他说,“他们聘来了一位歌手,刚才我还在村长家的电视里看见过她呢。那首歌连你教的小学生都会唱了。你想看看我今天跟艺术团签的合同吧。是他们找的我。”
王秀宝低头无语。
狗狗向外走。
“老毕!”王秀宝又突然叫道,可他由于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狗狗回过头,说:“我们接到的汇款够多了,我们想自己挣。”
“老毕,”王秀宝坚决地说,“你不能让他们带走呼儿,呼儿必须回到学校!”
“我们总不能靠别人的汇款过日子吧。”狗狗说,“这样过日子我心里有愧。”
“耽误呼儿的学业你心里就没愧啦?”
“瞧!瞧!”狗狗指着王秀宝的鼻子说,“三句话没有两句半话是顺溜的,把你的‘学业’都给了呼儿,就像你这个样子好吧,一个月你能挣几个大子儿?可是我的呼儿,我的小仙子,跟艺术团演一场就有八百块。魏团长说了,以后还会再加。话说出来,我们也是为了宣传抗洪救灾精神。”
王秀宝又说不出话来了。
狗狗不管他,径直走了出去。
“解放军救了呼儿,”过了一会儿,深受羞辱的王秀宝老师自言自语着,“呼儿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不负人们的期望。我来问问呼儿,她是愿意跟她父亲去赚钱,还是想去上学。”
王秀宝朝屋里望了望,呼儿坐在那里,泥塑的样,一动不动,手里还插着根胡萝卜缨子。
“算了,”王秀宝说,“问呼儿也没用。我得再想别的办法。”
王秀宝走后不久,狗狗就摘回了新鲜的树枝,换下了呼儿手中的胡萝卜缨子。树枝上的露水滚在呼儿手上,她觉得很凉。“我的小仙子,”她听见父亲在说。父亲似乎在哭。
狗狗父女俩乘坐艺术团派来的专车赶到市里时是早上八点多钟。艺术团的演员们齐集在艺术团的院子里,一片嘈杂,狗狗父女俩一到,大家就上了团里大客车。走穴的女歌手跟狗狗父女俩坐在最好的位子上,魏团长清理了一下人数,发现谁也不少,就让开车。可是人们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院子外面飞跑进来,也不知是谁。只见他猛地跳上车,头一句就问:“哪位是魏团长?”
魏团长说:“你找我?”
王秀宝喘息着说:“我是毕呼儿的老师。”
“我在电视上见过的,”女歌手马上说,“我的那首MTV上还有你的一个镜头。”
“魏团长,我要让毕呼儿跟我回去,”王秀宝说,“毕呼儿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上学了。这样下去怎能对得起解放军?”
车里嘁嘁喳喳的。“这是谁呀?是呼儿的老师吗?”人们吃吃地笑着议论。“神经病吧。”
魏团长说:“这位老师,呼儿出在咱这地方,我们有责任把她宣传出去,同时也是为了弘扬抗洪精神嘛。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王秀宝急得脸上绯红,在车门口没站稳,扑通一声滑到地上,惹得车上的哄堂大笑。
魏团长朝司机一挥手:“开车。”车就开了。
女歌手对狗狗说:“瞧那怪样儿,像个白痴。”
艺术团所到之处,大受欢迎。当初通过电视屏幕,人们看到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小女孩的弱小是那样让人感动,而现在这位劫后余生的美丽小女孩就站在台上,跟他们在一起,是真的,活的,被女歌手牵在手里,慢慢地机械地迈着步子,这种情景已不能说是让人感到惊喜兴奋。就像是看到了一出引人入胜的戏剧的结局,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和惬意。再想起几个月前电视上的那些大水中的感动,也像是在品一杯香茗时回忆着一件美妙的往事。
女歌手的演唱也越来越纯熟,一曲终了,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女歌手拉着呼儿一次一次地谢幕,女歌手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累断了,而在幕后,狗狗和魏团长也都微笑得满脸疲劳了。有时候狗狗也会走上前台,狗狗觉得自己受到的欢呼并不亚于女歌手。
他们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剧场转到另一剧场,一展眼就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女歌手唱罢,狗狗应观众要求打幕后走出来,跟女歌手和呼儿一起谢幕。转回来时看见魏团长在想什么事,果然一直到回到宾馆,魏团长都像在想什么事。
在这半个多月里,演员不是集体住在剧院的后台就是专找一些廉价的旅社来住,而狗狗父女俩、女歌手、魏团长从不跟他们混在一块,女歌手是艺术团特聘的,狗狗父女俩享受着跟她同样的待遇,吃住都不错。他们现在住的宾馆也很够档次,一天二十四小时热水不中断,魏团长一泡就会个把时辰。等魏团长泡完了,跟他同住的狗狗听着哗哗的流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是魏团长一出来就说:“老毕,我有个主意。呼儿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唱歌?”
狗狗摇摇头说:“我没听到过。”
魏团长边擦身子边说:“你去隔壁把她叫来,我问问她。”
狗狗说:“天太晚了吧。”
“明天让她睡一上午,”魏团长说,“她要是会唱歌,我就把节目调整调整,保证更受欢迎。”
狗狗一听,忙去叫呼儿。女歌手也跟来了,魏团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女歌手首先表示赞同。“这样很好,”女歌手说,“小女孩的声音更能把我的风格突出出来。呼儿,你要不会我教你,旋律很简单的。”
见女歌手这样说,魏团长就随她把呼儿领了回去。
第二天魏团长还在睡着,女歌手就带着呼儿来了,兴冲冲地说:“呼儿能唱!我要的就是这种不加修饰的效果。”
魏团长躺在被窝里,说:“呼儿,唱唱我听听。”
呼儿困倦地站在那里,就像没听见什么。
“她能唱的,”女歌手说,“呼儿,你唱,有个小姑娘……唱!”
可是呼儿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