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水中,呼儿和奶奶抓着了同一根树枝。那树枝被大水的冲击得好像头发一样柔软,但仍然把她们留住了。村子已经深深地淹没在大水下面,连一片屋顶也看不见。呼儿不可能再为大水的到来感到惊喜了,巨大的恐惧攫着她,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不住缩小。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呼儿抓得那么紧,树枝就像嵌在了她的手上。她在水上打着旋,但她死不松手。她紧紧地盯着水来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她的眼前突然变黑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水下猛地泛上来,很快漂到她的跟前,把她的脑袋埋住了。她闻到是猪菜的气味。她明白了,那就是她在这几天里切的猪菜。
大水又把猪菜冲走了。
大水最初的凶猛劲头过去后,就开始极缓慢地下降。村子里的一些屋顶露了出来,又像泥巴一样无声地瘫在水里。
呼儿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身上爬满了蚂蚁的。现在她和奶奶抱着的是那棵树的树干,无数的蚂蚁在树上爬来爬去,呼儿惊叫了一声,差点要哭。奶奶忙在一旁指点她,两人都尽量把身子往水里沉,只露一颗脑袋。
“别怕,呼儿,奶奶跟你在一起。”奶奶一次次地这样对她说。
大水无休无止似的。
“你就要享福了,呼儿,你比那个小伙子先来到树上,你要在这里等他。”奶奶说。
大水不再涨,但也没落下多少。
“呼儿,我的小仙子,我的小可怜儿,咬紧牙,等着。我的小仙子,你能等到好日子。”
呼儿觉得自己的双手就像没有了,奶奶的脸在她眼前或隐或现。
“奶奶累了,”奶奶说,奶奶的声音很小了。后来奶奶就说:“呼儿,小仙子,在树上等着……”
呼儿什么也听不见了。大水也寂然。
是一名战士将呼儿从树上解救了下来。当地电视台的人在后面跟着,拍下了战士解救呼儿的镜头。
两个月后,呼儿上了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丽娉泪满香腮地搂着她,声情并茂地说:“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的解放军叔叔会来救你!……”呼儿痴呆呆的眼神透过电视屏幕和千山万水,射进了无数观众善良的心田。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极其成功的晚会。但是这场晚会呼儿的家人并没有看到。几天以后,呼儿花团锦簇地回到了村子里。她的父亲狗狗忘不了耻笑她。“你更呆了,”狗狗说,“你只不过是花衣服包着的呆子罢了。翠花,这丫头片子怎么变呆了呢?”
谁都不否认呼儿变了,她已经不是大水之前的那个招人喜爱的小仙子似的的女孩了。她的两个姐姐也在一旁帮腔:“爹,我看她不穿这身衣服也许更好些。”她们一起扒光了呼儿的花衣服,转眼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呼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呼儿当初被战士们解救到了河堤上,人们无法从她嘴里询问到什么。被解救的很多孩子都找到了他们的家人,但呼儿一直没人认领。因为她一句话也没有,可把负责看护他们的人急坏了。有一天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过来了。“这不是毕福林家的三丫头毕呼儿吗?”王秀宝老师说,“呼儿,你家的人也在河堤上。”
王秀宝老师亲自把呼儿送到狗狗家的帐篷里。河堤上有很多帐篷,都是部队给搭的。狗狗的猪没死,羊也没死。狗狗从帐篷钻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呼儿被大水长时间浸泡过的样子。她的脸上长满了发白的皱褶,就像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让狗狗觉得很滑稽。
“别乱跑了,呼儿。”王秀宝老师说,“部队给我们在北边搭了个临时学校。你们姐几个都去上学吧。我还得去看看别的学生。”
王秀宝老师走了。
狗狗一直盯着呼儿看,但是呼儿就像眼前什么人也没有。狗狗就说:“呼儿呆了。”
当地电视台先找到了呼儿,说是要把呼儿带到北京。狗狗说:“这是个呆子,你们别把她带去出丑了。”
电视台的人说:“我们不会亏待她的。解放军救了她,她就不只是你家的孩子了。”
狗狗笑着说:“解放军给了她一条命,她就是解放军的人好了。我家不缺这个孩子。我的大丫头叫盼儿,算是白捡的,小一岁的二丫头叫唤儿,让人家罚了两千块,这三丫头叫呼儿,比二丫头多罚一千,我的老四是个茶壶嘴子,又比三丫头多罚两千。我欠了人家一万块钱,解放军给了三丫头一条命,你们能不能再跟他们说一声,好人做到底,让他们替我交三千块算了。”
桃渡村的村长在场,忍不住上前说他:“狗狗,你真是条癞狗,扶不上墙去的。解放军把你闺女救了,你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么?待会儿电视台还要照你,得给我好好说!”
“照我做什么?”狗狗不解,“堵决口时我都被吓跑了,我尿了一裤裆,我连尿一裤裆也要说说么?我要说了他们给多少钱?不给钱,多给点救灾物资也行。”
村长就劝电视台的人:“我看别给他照了,你还指望他说出好话?”
但是电视台的人不这么看。电视台的人不光照了他家住的帐篷和那个像一堆烂泥似的院子,还去照了桃渡小学的废墟,还请呼儿的王秀宝老师介绍了呼儿学习的情况。利用这些素材,电视台的人连夜赶制出了一套特别节目。看过的人都很满意,都说狗狗的形象简直催人泪下,狗狗当然想不出自己在电视编辑神奇的手中会是怎么个催人泪下法儿。这套特别节目在那场晚会后的第二天被中央台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了,只可惜狗狗也没能看上。
呼儿在北京住了一星期,一回到家就让两个姐姐扒光了衣服。
这时候桃渡小学已经首先从河堤上搬进了在社会各方援助下新建的校舍。王秀宝老师知道呼儿从北京回来了,就来叫她上学。狗狗的心思全在怎样重建家园上,又看家里暂时也没多少活儿,王秀宝来叫就随他叫。但王秀宝并不马上走开,王秀宝啧啧地对狗狗赞叹:“那场晚会太感人了!解放军解救呼儿的事迹太感人了,我看还需要大力宣传。”
狗狗历来是有些小觑王秀宝的。他觉得王秀宝这人说话办事粘乎,还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不愿理王秀宝,王秀宝就牵呼儿的手走了。
村长却紧跟着来了。
村长最近很忙,救灾物资的领发都是要靠他一个人操心的。狗狗本来不期望村长在自己跟前停住,但村长竟在他面前停住了,还说:“狗狗,你家老三出了名。晚会上那可怜见的,大款都争着拿支票,一张张席子样的大。你家老三也让你这狗日的出了名,我都不信你那些屁话怎么给整没了呢。”
狗狗想像着一张张席子样大的支票,一直到呼儿放学回来,也没弄清这样大的支票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把呼儿叫住,上上下下地看,想把她跟支票联系起来,但是呼儿还是呼儿,就像他说过的一样,呼儿呆了,那眼神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浑浊。狗狗隐隐有些恼怒,他一手推开呼儿,回头对妻子说:
“翠花,你知道支票是什么玩艺?支票是钱!我需要钱交计划生育罚款,我需要钱重建新房,可我仍要说,让支票见鬼去吧!”
很显然,至今而止,狗狗从没想到生活将会发生那么惊人的变化,他在面对呼儿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预感。
事实被王秀宝老师无意言中了。
第二天狗狗正准备下河堤到地里撒胡萝卜种,王秀宝老师又来了,王秀宝带来了两张汇款单,一张寄自广东的深圳,一张寄自新疆的乌鲁木齐,收款人毕呼儿,寄款人却没有署名。两张汇款拢共八百元,但这足以让狗狗在弄清是寄给呼儿的之后像害了疟疾似的抖。
“到村委会盖个章,拿身份证就可以到镇上取去了。”王秀宝说,“这钱不能乱花的,是救助毕呼儿上学的钱。”
狗狗没知觉似的点点头。王秀宝走了,狗狗就浑身软软地坐在地上。他坐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见他跟王秀宝说了一阵子话就一直坐着,很疑心,抱着孩子在他背后叫他,他就嘿嘿地笑出声来。
“很好。”他说。
村长就像跟王秀宝商量好了似的,来了。“狗狗,快拾掇拾掇,”村长远远地说,“县妇联来通知了,要你带呼儿去县里开座谈会。”
让狗狗去县里开座谈会?这多新鲜!
狗狗的头有些发晕。
“你愣着干嘛!”村长说,“我去叫呼儿,待会儿县妇联的车来接。”
村长到了桃渡小学,看见办公室里挤着一大帮人,在他们中间正是他要找的呼儿。他在窗口叫了一声,王秀宝就走出来说:“村长,我说过的,解放军解救毕呼儿的事很有必要再宣传宣传。他们都是报社的记者,刚到。我看呼儿年龄小,有话也说不出,你进来替她讲讲吧。”
村长一听就急了,“这咋办哪?这咋办哪?县妇联这就来接了。”
王秀宝不吭声了。
“可惜就这一个呼儿,”村长想着说,“你问他们还要用多长时间?”
王秀宝进去了,说:“对不起各位,县妇联要来接呼儿同学了。”
记者一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不满地说:“县妇联来人接,可这儿还有县市宣传部的人陪着哪。”
还有人说:“把这个村的村长叫来!”
王秀宝不敢多说话,就又出来,悄悄跟村长说了。村长晓得他们的派头也不比县妇联的小,人家根本就没通过他这一级政府!村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索性走了进去。王秀宝把他向记者介绍了,其中一个记者使个顺风舵,说:“村长来的正好,有几个问题正好需要你来补充一下。”
这里正说着,县妇联的车到了,狗狗也在车上。县妇联的人有跟县宣传部的人认识的,县宣传部的人一出面说,记者们就决定放呼儿走,让村长领着在村里看看。但县妇联也希望村长跟着,两方面的人就开始商量。村长成了局外人,轻松了下来,看他们商量不妥也不急。倒是他一眼发现了躲进角落里的王秀宝,灵机一动,说:“可以叫王秀宝老师去的。他是呼儿的老师,又有文化,能帮上忙,比我去强。”
大家一齐说:“对呀!”
王秀宝心里是很愿意的,就忙把学校里的事安排一下,欢欢喜喜跟县妇联的人走了。
记者们对村长说:“这孩子是不是让大水吓怕了?问她奶奶的事她都无动于衷。”
村长说:“别说她怕,我想起来都怕。你想呀,哪里都是水。呼儿的爹就……”村长陡然警惕起来,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有记者就提议:“这一回来了,一定得见见那老头儿。他在电视上的那张脸太有特点了,以一种空洞的笑容面对灾难,能把人心揪碎。”
他们刚才没看见狗狗。
村长就暗想自己该怎么跟他们解释狗狗早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了。村长不屑地暗想,还记者呢,什么眼神啊,狗狗是独生子,早婚,多说也不过三十二岁。
在开座谈会之前,善解人意的妇女干部们专门给狗狗播放了中央电视台晚会的录相和当地电视台选送的那套节目。狗狗亲眼看见了村长说的那种席子样大的支票,还看见自己面对浑身是泥的记者说:
“我家不缺这个孩子……解放军给了她一条命,她就是解放军的人好了……”
除非内行,谁也看不出片子中间剪辑的痕迹,狗狗自己也看不出来。狗狗眼都看直勾了。现在的狗狗已非以前的狗狗,狗狗怀里揣着两张汇款单,有八百元呢,因为来时匆忙,也忘了让村长盖章。它们是从远方寄给呼儿的,也就等同于寄给他。揣着两张汇款单的狗狗直悔恨当时怎么不说得再可怜一点,怎么说的时候脸上还似笑非笑,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就像他家的房子没有被大水冲走,庄稼没有被淹,他的老娘还活着。
狗狗后悔不迭。
现在狗狗心里有个谱儿了。狗狗说到底得算一个机灵人。妇女干部叮嘱王秀宝老师帮他准备,他自信没有王秀宝,他也能够说得很好。他回想着那场汹涌的大水,回想大水中的家园,回想自己在大水中的奔逃,觉得眼泪就要下来了。
狗狗又在想像他的老娘被无情的大水吞没,想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孩子以细弱的手臂紧抱着大树,满怀恐惧地等待援助……嘴里哇的一声,狗狗的眼泪夺眶而出。
妇女干部们赶忙在一旁劝慰:“别难过,老毕,别难过。”
“解放军战士感动了他,”王秀宝老师说,“他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感激解放军战士。”
“王老师说得对,”狗狗抬起头来,擦擦满脸的泪水,说道,“我毕福林怎么才能感激他们呢?我毕福林一定要让呼儿好好学习,让毕呼儿永远记住这场大水。”
“这真是太好了!”妇女干部们齐声说,交换着目光,并不由得拍起了胖胖的手儿。
“太好了!”她们又说。
这是两个月后,遍地都是胡萝卜的绿缨缨。在这两个月里,狗狗父女俩忙于参加各种形式的座谈会,他们去过了省市县的很多地方,而且还在不断地接到各地很多部门的邀请,前来采访呼儿的记者也是挤破了门槛。狗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一开口就会变得滔滔不绝,根本用不着谁来帮他做什么准备。
现在他们在家的时候很少了,人们经常看见说不出是哪个部门的车开到村里把他们接走,过一两天又送回来。
而今天不同。太阳正在落山,人们看见狗狗父女俩从田野深处走了过来,呼儿在前面走得慢,狗狗跟在后面也走得慢。他们走近了,人们看见狗狗肩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呼儿的手里则拿着一根胡萝卜缨缨。人们已经从河堤上住进了村里,人们坐在村口,狗狗感受着他们艳羡的目光。
人们说:“狗狗,——福林,记得我们说过的,呼儿是个仙子。”
“那不假。”狗狗含笑说,把东西挪到另一只肩上。“呼儿前身是南海观音跟前儿的,掌管观音菩萨的宝瓶和柳枝,简直就是菩萨第二。你们看,呼儿拿着这根胡萝卜缨缨像不像一位菩萨?”
人们觉得果真很像。
“那么,狗狗,”人们说,“你是车子接去的,今天怎么没让车子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