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虫子,巴相三不动声色地说,葵花根上生虫子了。
二旦说,你杀虫子?你不怕天热?
庄稼人还怕天热?巴想三说,天热不热你不用管了。
巴相三说着就拿起药瓶走了出去。他再此来到巴碧芬的床前。巴碧芬像睡着了一样,脖子长长地搭在枕头上,完好无损。巴相三知道她不想理他,便直接把药瓶放在床前她一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他发现巴碧芬青幽幽的眼皮下面动了动,一颗泪珠停留在她的上下眼皮之间,他想他该走出去了。他带上门,坐在门前的地上。屋内却一直没有动静,巴相三心中不安起来,他想他也不能指望有谁来帮帮他,巴碧芬拖延下去对他的计划是没有好处的,如果二旦或二旦娘能帮他,他们一起去哀求巴碧芬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他坐不住了,回身扒着门缝朝屋里窥视了一阵。这时候他听见院墙外面刀绣兰呼喊公社的声音。他把眼睛从狭窄的门缝拿开,朝向日葵掩映着的院墙望去。他听见刀绣兰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往上推快往上推。可是公社不听她的,公社的手掌托举着刀绣兰腥骚的屁股,手指压进了她的肉里。刀绣兰上升的速度很慢,巴相三等了很长时间才通过向日葵看到刀绣兰的脑袋出现在院墙上。可是刀绣兰又落下去了,公社的手指留恋着与刀绣兰屁股的密切接触。刀绣兰急得乱骂,死公社,你这个死公社!
刀绣兰最终还是被托上了墙头,刀绣兰扑通一声跳进院内的向日葵丛里。向日葵啪啪地响,刀绣兰扶着向日葵爬起来,抬头向院外大骂公社不得好死。刀绣兰走出向日葵,巴相三的眼前猛地一亮,巴相三上前挡住了刀绣兰。
她绣兰嫂,咱商量个事儿,巴相三说。
他们俩走进厨房。我真不好意思说,巴相三的眼睛没有看刀绣兰。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刀绣兰说,她心里猜测着巴相三究竟要跟她商量什么,厨房仄逼,刀绣兰又想有什么好商量的非得躲进这么个糟乱的地方来。
巴相三抬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帮我劝劝碧芬,巴相三试探地说,你就劝她,还是死了吧。
刀绣兰把嘴张得溜溜圆,久久没有收拢,在她的眼里巴相三显得又狡狯又可怜。她很迟地才啊了一声,她说,你怎么越老越呆了!闺女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倒要他死!刀绣兰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她怔怔地盯着巴相三,像盯着一个可怕的怪物,她的目光试图盯入他的身子里去,而这是徒劳的。
巴相三把脸转向一边,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争取刀绣兰以及任何一个人的帮助的念头都是非常可笑的,他决定不再犯第二次类似的错误了。于是,巴相三又转脸对刀绣兰这样说道,我不就是想跟你商量嘛,你说不劝就不劝,我是觉得不能亏了人家桑村长,结阴亲结出个活人来!桑村长对咱可不差。
巴相三及时地把自己刚才唐突说过的那句话轻轻抹掉了。
果然,刀绣兰惊异的脸色消失了,她甚至受了巴相三的感动。她以前从没有看出巴相三是如此大仁大义之人,她觉得偏见真是害人不浅。
你多想了,三叔,刀绣兰和缓地说,这也没啥亏不亏的,总还有合坟的那一天。碧芬死是桑家的媳妇,活也是桑家的媳妇,桑村长说过的,你知道。话说过来,碧芬千对万对就有一样不对,她不该偷偷从医院跑了回来,把男人扔在了火葬场。你想想,三叔,大热天儿。
刀绣兰巴相三两人刹那间达成了共识。巴相三走出厨房的时候刀绣兰很想扶他一扶,他忽然衰颓了下来,像要即刻垮掉。刀绣兰替他推开巴碧芬的屋门,先让他走了进去。
巴碧芬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冷冷地望着门口站着的父亲和刀绣兰。
我不想死了,她的神态端庄,她对她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跑回家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再也不想死了。
她口吐芬芳。
她静坐着,端庄不改。
稍停一会,儿啊,她父亲就悲怆地说,儿啊,她父亲步态不稳地向她走近,她父亲拿起床前的那只药瓶,举在了半空中。她父亲端详着药瓶。还是我死吧,她父亲出人意料地说,就真地把嘴朝瓶口凑去。屋里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了,刀绣兰眼看就要失声叫起来,可是,巴相三接着又说,龟孙子才死哩。他一笑,手一松,药瓶跌落在地,嘭的一声,碎裂了。他向床上的巴碧芬挤了一下自己的一只眼睛。他想他把她吓了一跳,他为此感到心里很乐。
13
杂货铺女人刀绣兰无法理解,实际上是巴相三这番扑朔迷离的举动,导致巴碧芬向她作出妥协的。巴碧芬没用她多说就跟她从家里走了出来。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骄阳下的巴美楼村。她们在巴碧芬出嫁时经过的道路上就像两张被正午的日光照得透亮的纸片,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掉的感觉。刀绣兰很想跟巴碧芬再说点什么,可是巴碧芬沉默的样子使她想不出合适的话。她们走进了桑科庄,走进了桑立恒村长家的院子。
刀绣兰作为巴碧芬娘家的全权代表,自然而然地成了桑立恒家的座上客。桑立恒亲自作陪吃了午饭。因为他们午后还要赶回县殡仪馆,午饭也就略显简单些,但刀绣兰仍然真切地感到自己享受的那份殊荣是巨大的。吃饭的时候刀绣兰忍不住对桑立恒赞叹说,村长,你结了门好亲家呢。说完就怪认真地等待桑立恒搭话。
桑立恒点点头,那是。
三叔一心要让碧芬再去死,刀绣兰说,幸亏让我给拦住了。
怎么?他要让闺女再去死吗?在座的人都向她探过头来。
可不是?刀绣兰说,他怕亏了您家。我说您哪,这不是疼女婿疼糊涂了么?俺这妹夫入了土,碧芬妹妹年年免不了几张纸几柱香地坟前供着,总还有合坟的那一天。三叔却还是说,啊呀,结阴亲结出个活人来,怕对不住女婿呢。你听听这是哪门子话?碧芬这不是回来了么?活着就不算桑家的媳妇?让我狠劝了一回才不提了。
亲家真是仁义,桑立恒说,也怪认真的。
刀绣兰忍不住又为巴相三感动了一回,同时又觉得是自己把别人感动了。她抬头看看挤在堂屋门口的人群,很想从里面看到麻彩桂,可是麻彩桂一直等到他们上车的时候才出现。
刀绣兰跟巴碧芬挨着坐在拖斗车驾驶室的第二排座位上。司机是桑玉宝的二哥,另外三个人是桑立恒和他的大儿媳大女儿,共五个人坐在驾驶室。刀绣兰很满意这种安排,她知道麻彩桂又跟那些不太重要的村里人一起爬到了后面的车斗上。现在没有什么能有她和麻彩桂之间的这种鲜明的区别更让她感到快意了。
车子开动起来,风从车窗外吹进驾驶室,刀绣兰的心绪随风飘扬。刀绣兰能够清楚地想像出挤满人的车斗是怎样暴露在灼热的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就像道路两旁飞速闪过去的田野和村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刀绣兰似乎还能听到树木和庄稼的叶片在太阳凶猛的热力下萎缩打卷的声音,那种声音持续增强着,最后变成了耳畔的阵阵轰鸣。
14
到了目的地,刀绣兰扶着巴碧芬走出驾驶室。车斗上被日光晒爆脸皮的村里人都急着往下跳,麻彩桂在匆忙之中不小心跌倒了,大家一起转过头来,看见地上的麻彩桂正不停地呻唤着。大家面无表情,可是刀绣兰却一个劲儿地想笑。她觉得自己再也抑制不住了,那一连串的笑声将如大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刀绣兰的脸色复杂,刀绣兰像根被狂风肆意拨弄的细草茎一般,颤抖着,颤抖着。刀绣兰竟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她一手抓着巴碧芬的胳膊,一手捂着半张脸大哭着向殡仪馆深处走去。
妹夫吔,妹夫吔,吔——
刀绣兰边哭边唤。
人们跟上去,另外几个女人随之而起的哭声相比之下全像苍蝇哼哼。而麻彩桂不哭,麻彩桂忍痛从地上爬起来。人们已经走开,她咬咬牙加快步子赶了上去。
妹夫吔,妹夫吔——吔,刀绣兰扯天扯地地哭唤。
麻彩桂挤进人群,她看见到绣兰离她越来越近了。刀绣兰的头上像盘着一只鸡窝。
刀绣兰暗暗捏了一把巴碧芬,那意思很明白。可是巴碧芬神情木然,没有一丝反应。
麻彩桂已经逼近刀绣兰背后来,她闪电般地伸出手去,死死攥住了刀绣兰脑后的头发,猛地一扯,将她扯了个人仰马翻。刀绣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刀绣兰蓦地想起今天早上她的丈夫也是这样出其不意地将她扯翻的,而现在这个胆敢扯她的人是谁!
她尽量往上翻动眼皮,她看见了凶神恶煞般的麻彩桂。
你这个臭屄!她听见麻彩桂连连骂道。你这个臭屄!
她被麻彩桂在地上向后拖了足足有两米远。她疼得嗷嗷乱叫。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麻彩桂纷扬的头发。
头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