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辈住在莱昂省的一个山村,天道仁厚,时运并不甚佳。在那穷乡僻壤,家父徒有富名,其实,如果他能像热衷挥霍那么乐于理财,也确实可以成为真的大户。他的那种阔气的行为源自年轻时当过兵的经历。军旅是一所学校,能使吝啬的变得慷慨、慷慨的变得挥金如土;个别小气的军人则被视为怪物,难得一见。”
“家父已经超越了豪爽的界限而近乎于挥霍无度。对于一个有家室并且将会承袭宗祠及家业的人来说,这肯定不是什么优点。父亲有三个都已到了而立之年的儿子。据他本人讲,他知道自己本性难移,所以就想从根本上铲除这种挥露的积习,也就是舍弃家产:如果手里没钱,亚历山大大帝也得精打细算。就这样,有一天,他将我们兄弟三个叫进了自己的房间,对我们说了一席话,主要的意思是这样的:
“‘孩子们啊,想着并且承认你们是我的儿子可以说明我的确很爱你们,看到我无法保住你们的家产又会以为我不爱你们。从今以后,为了让你们知道我确实是爱你们的亲生父亲而不是想要毁了你们未来的后爹,我叫你们来商量一件事情。我想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已经考虑成熟并且打算付诸行动。你们都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至少也该选择一个将来可以给你们带来功名利禄的职业。我想要做的事情是把家产分成四份:你们三个每人一份,非常平均;剩下的一份,我留着养老。不过,我将给你们指出几条道路,要你们在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之后各选一条。咱们西班牙有一条谚语,我认为说得很对;谚语全都言之有据,是多年经验浓缩而成的人生真理。我想说的那句是:不入教门可出洋,要么就去伴君王。这话说得很明白:要想成名和致富,不是去当教士,就是出海经商,或是为王室效命。俗话说:君王的牙秽胜似公侯的宝贝。我这么说是想让你们一个从文、一个从商、一个去为国王打仗,因为进到宫里侍奉国王没有那么容易。打仗固然难以使人发家,却可以给人以地位和荣誉。八天之后,我就把每人该得的那份财产变成现金交给你们,分毫不差,现在,你们得告诉我同不同意我的意见、愿不愿意照我说的话去办。’”
“因为我是长子,家父就让我先说。我先讲了没有分家产的必要,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好啦,我们都很年轻,自己会挣钱。最后表示愿意顺从他的心意并选择了投身军旅为上帝和国王效力的道路。二弟表达了跟我相同的意思,决定带着自己的那份钱财去西印度从商。小弟,在我看来,最聪明,说是愿意步入教门或者到萨拉曼卡去完成已经开始了的学业。”
“这样说定并各自选好了自己的前程之后,父亲分别拥抱了我们。接着,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很快履行了诺言,将财产平均分给了我们,记得是三千金币,因为,为使家产不流外人,我们的一个叔叔买下了我们兄弟三人的产业并给了现金。我们兄弟三个当天就告别了父亲。告别之前,我觉得让父亲靠那么一点儿产业度过晚年太不孝了,所以就从自己分到的三千金币中拿出两千来给了他,因为剩下的就足够置办一个士兵所需的物品了。两个兄弟也同我的一样,每人给他留下了一千。这样一来,父亲就有了四千金币的现金,外加那份分到他名下的也值三千却不想卖掉而打算留作根基的产业。”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父亲和购买我们家产的那个叔叔,大家都很伤心,又流了不少眼泪。父亲和叔叔一再叮咛,无论顺不顺利,一有机会就给他们通个音信。我们满口答应了下来。他们拥抱了我们并祝福我们成功。我们兄弟三个,一个去了萨拉曼卡,一个去了塞维利亚,我去了阿利坎特,听说那儿有一艘装运羊毛的热那亚货船要回热那亚?”
“我是二十二年前离开父亲的。这期间,寄过几封信,但却对父亲和两个兄弟的情况毫不知情。下面我就简单地讲讲这些年的经历。”
“我在阿利坎特上了船,一路顺利地到了米兰,在那儿买了武器和军装,准备到皮亚蒙特去参军。在前往亚历山德里亚·德·拉帕亚的途中,听说伟大的阿尔瓦公爵被判决,还在出身于瓜达拉哈拉的名将迭戈·德·乌尔维纳手下的我当上了少尉军官。到了佛兰德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就听说教皇庇护五世顺利地同威尼斯和西班牙结成同盟反对共同的敌人土耳其。当时土耳其已经凭借海军的力量攻占了威尼斯统治下的着名的塞浦路斯岛。此事被认为是一个可惜而不幸的损失。”
“后来又有确切的消息说咱们的圣明国王堂费利佩的异母兄弟、沉着冷静的奥地利的堂胡安成为联盟的统帅。当时盛传他在到处招兵买马,这就唤起了我前去参加那场不久将爆发的大战的兴致和欲望。虽然我已经有望而且几乎肯定一有机会就将被提升为上尉,我还是舍弃了晋升的机会而自愿去了意大利。算我幸运,恰巧赶上前往那不勒斯去同威尼斯的舰队会合——后来事实上是在墨西拿会合的——的奥地利的堂胡安殿下刚刚到达热那亚。我想说,我最终参加了那一光辉的战役,而且还当上了步兵上尉。我被提升多半靠的是运气而不是战绩。对基督教世界来说,那一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所有的人和国家全都从以为土耳其人是坚不可摧的海上霸王的悖谬中猛醒过来;就在一天,奥斯曼帝国的傲慢和骄横被一扫而光。因此,很多人幸运地留在了那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倒霉鬼,因为,我原本指望像在罗马时代那样得到某种海战荣誉的时候,却在那个着名日子的夜里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镣。”
“事情是这样的:胆大而幸运的海盗阿尔及尔王乌恰利袭击和掳获了马耳他教团的旗舰,舰上只有三个人还活着,而且又都重伤在身。我带着自己的连队所在的胡安·安德雷亚号立刻赶过去救援。在那种情况下,我尽了自己最大努力,飞身跃上了敌船,可是,就在那一刹那,敌船驶离了我们那艘对之发起进攻的战舰,使得我的部下没能跟着过去。就这样,我孤身陷入敌群中,寡不敌众,最后受伤被俘。先生们,诸位可能已经听说了,乌恰利和他的船队没有遭到毁灭的命运,而我则落入了他们的魔掌之中。那一天,共有一万五千名替土耳其舰队划船的基督徒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在那么多人高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哀叹、悲戚;在那么多人欢庆解放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变成了囚徒。”
“我被带到了君士坦丁堡,我的上司被奥斯曼苏丹谢里姆的桨手。我亲眼目睹错失了那个将土耳其舰队整个儿堵在港湾里的良机,舰上所有的海陆士兵全都断定会在港湾里面遭到攻击,因为不愿意等死,把衣服和‘帕萨马凯’——也就是鞋子都收拾好了,准备立刻上岸逃跑。瞧他们对咱们的舰队怕成那样!可是,这是天意,并非是由于咱们的将领有什么过错和疏忽,只能怪基督教世界所犯下的罪孽,上帝总是允许有人来惩罚咱们。乌恰利退到了纳瓦里诺附近的莫东岛,人员全都撤到了岸上,构筑了傍岸工事,静候堂胡安殿下的归来。”
“堂胡安殿下这一次俘获了着名的海盗红胡子的儿子为船长的猎物号,是由那不勒斯舰队的旗舰母狼号捉到的。母狼号的舰长是被人称为战争霹雳、士兵之父、常胜福将的圣克鲁斯侯爵阿尔瓦罗·德·巴赞。我必须讲一讲抓获猎物的情况。红胡子的儿子非常残忍,对待船上的囚徒极其狠毒。看到母狼号越来越近、就快赶上来了,那些划船的囚徒一齐扔下船桨把命令他们快划的船长从指挥台上揪了下来,然后又将他从桨手座位上面朝船头的方向拖去,边拖还边咬,刚刚过了桅杆,他就死了。我刚刚说过,他对待划船苦役非常残暴,那些人对他的仇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咱们还是说说君士坦丁堡吧。第三年,也就是七三年,我在那儿听说堂胡安殿下攻下了突尼斯,从土耳其人手里夺下了那个王国并将它交给了穆雷·哈梅特,从而割断了世界上最残忍强悍的摩尔人穆雷·哈米达重执权柄的希望。土耳其苏丹对这一损失深感痛心,于是就凭借着那个家族的人所共有的才智同求和之心比自己还要急切的威尼斯人签了和约,可是,到了七四年却违约又对贾利塔岛和胡安殿下留在突尼斯城附近的一个尚未竣工的要塞发动了攻击。这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充当划船苦役,对获释不抱任何希望,至少是不指望会有人替我赎身,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写信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告诉给父亲。”
“贾利塔岛和要塞终于丢了。土耳其人在那两个地方投入了七万五千名雇佣兵并从整个非洲动员了四十多万摩尔人和阿拉伯人。这支配备有大量武器弹药和苦役犯的庞大军队,即使是空手,每人抓一把泥土也可以将那海岛和要塞埋没起来。首先丢的是一直被视为固若金汤的贾利塔岛,不能责怪那些守卫的士兵,他们已经尽全力了。事后才知道,原因是在那片荒漠上构筑工事非常容易。通常挖地两柞就能见水,可是,土耳其人却挖了两巴拉也没见着,所以,他们就用沙袋垒起了比要塞城墙还要高的工事,居高临下地射击,让人根本无力抵御或还击。”
“通常认为咱们的人不该躲在工事里面,而应在海边布阵以静制动。持这种观点的人完全是局外谈兵,太不了解情况了。要明白,在贾利塔岛和要塞两处共有七千士兵,那么少兵力,即使再勇猛,又如何跟那么多的敌人对阵并且占优呢?在敌人的土地上处于敌我力量悬殊劣势之中的孤军,必然会不失败。”
“不过,很多人——包括我——却认为,贾利塔岛本来就是罪恶的土地、吞噬金钱的恶魔或海绵和蠹虫,而无缘投在那里的无数钱财只不过是为了表明天下无敌的卡洛斯五世曾经攻占过那里,就如同他的不朽英名必须而且现在和将来也确实需要靠那些岩石来支撑一样,所以,它的陷落是上帝对西班牙的特别照顾和恩惠。要塞也失守了,不过土耳其人是一步步地夺得的,守卫的士兵进行了勇敢而顽强的抵抗,顶住了二十二次总攻、消灭了两万五千多名敌人。三百个活着被俘的人中都是遍体鳞伤,这就是他们英勇不屈、坚守岗位的清清楚楚的证明。巴伦西亚的骑士和着名军人堂胡安·萨诺盖拉带队守卫的那个小小的湖心炮台或碉堡是经过谈判缴械投降的。”
“贾利塔的司令堂佩德罗·普埃尔托卡雷罗,在为保卫该岛竭尽全力之后被敌人活捉。他为海岛的失守伤心不已,在被押往君士坦丁堡的途中忧愤而死。同时被俘的还有要塞司令,名字叫做加布里奥·塞尔维利昂,米兰的骑士,也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和非常勇敢的战士。在那两个地方牺牲了许多显赫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帕甘·德·奥里亚。他是圣胡安教派的骑士,为人慷慨,对其兄弟、大名鼎鼎的胡安·安德雷亚·德·奥里亚表现出来的宽厚就是证明。最令人痛心的是,他死在了几个阿拉伯人的手里。要塞失守之后,几个阿拉伯人让他装扮成摩尔人跟着他们一起去塔瓦尔卡。那是采集珊瑚的热那亚人在那一带海滨建起的小村或营地。他相信了他们,可是他们却割下他的脑袋送给了土耳其的舰队司令。那位司令对他们的回报却应验了咱们西班牙的那句谚语:‘密报可爱,间隙讨嫌’。据说,司令下令绞死送了那份厚礼的阿拉伯人,怪他们没能将其活着押解给他。”
“在要塞被俘的人中有一个叫堂佩德罗·德·阿吉拉尔的。我只知道他是安达卢西亚人,具体是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他在要塞里任少尉,是位很了不起的战士,特别聪明,特别擅长写诗。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命运使他去了我所在的船上而且还安排他跟我坐了同一个桨位。在我们离港之前,他写了两首悼亡的十四行诗,一首是为贾利塔,一首是为要塞。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一定得背给大家听听。我觉得,诸位一定会喜欢而且不会感到压抑。”
听到战俘提到了堂佩德罗·德·阿吉拉尔的名字之后,堂费尔南多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们,而他们呢,会心地微微一笑。等到说起了诗的时候,其中的一位说道:
“在接着往下讲之前,我想请您告诉我,您刚刚提到的那个堂佩德罗·德·阿吉拉尔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知道,”战俘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待了两年,后来装扮成阿尔巴尼亚人跟一个希腊人一起逃走了。不知道他是否获得了自由,我认为是的,因为,这三年来,我在君士坦丁堡又碰见过那个希腊人,只是没来得及打听他们逃走以后的情况。”
“确实逃走了,”那位先生说,“因为那位堂佩德罗就是我哥,现在老家,生活得很好、很有钱,已经娶了老婆,还有了三个孩子。”
“感谢上帝让他苦尽甘来,”战俘说,“依我看,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重新获得自由更能让人激动的事了。”
“而且,”那人说道,“我也背得出我家兄写的那两首十四行诗。”
“那就请阁下来背吧,”战俘说,“您一定记得比我清楚。”
“好吧,”那位先生说,“为贾利塔写的那首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