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接着说道:
“谈过了读书人的贫穷及其表现,现在再来谈谈士兵是否宽裕一些。我们会发现他们也是极其贫困了,仅有的那么一点儿可怜的军饷还常常不按时发,自己想办法另外去捞即使丢掉性命也得在所不惜。至于衣服嘛,一件破烂不堪的皮衣常常是百搭。赶上隆冬时节驻扎荒野,只能靠嘴里的哈气来抵御风寒,可是,由于饿着肚子,那哈气也应该一反常态是凉的。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会有一张足以供其躺卧的床铺,那床铺没有长宽,想在地上占多大的地方就睡多大的地方,而且还可以到处翻滚,用不着担心弄皱床单。
“就这么熬着等待出人投地的那一刻。终于有了任务,未能出头却落得一个纱布缠头、裹住贯穿太阳穴的弹洞的下场,又或是少了一只胳膊、断了一条腿。即使侥幸逃过这一劫,老天慈悲,保佑他平安无事,他也许还得跟从前一样贫困,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冲锋陷阵,只有每次都能那么幸运,方可指望有所成功。不过,这种情况少而又少。”
“可是,先生们,告诉我,你们是否计算过立功受奖者和牺牲者间的比例?大家一定会说没法相比,死了的数不清,活着领赏的可以以百计数。这就不同于文员的情况。暗中的收入就不说了,光靠表面的收入,他们就已经可以活得很舒适。所以说,当兵的薪水太小。人们会说,养两千文员容易、养三万大军难。文员肯定是要用其所长的,只要给他们安排个职位也就算是给了薪水,至于军人嘛,除非他们为之效力的领主肯拿钱,否则,无以犒赏。这无以犒赏恰恰说明了我的观点。只不过,这是一个难以走出的迷宫,不谈也罢。咱们还是回到武行优于文职的话题上来。这是个至今还在探讨的话题,各有各的道理。我刚才已经说到,文员们认为,没有他们,武事难以维持,因为战争也有自己的规章并且受到那些章法的制约,而那些章法又由文职和文员的掌管。”
“对此,武士们的回答是,如果没有他们,那些章法就没有意义,因为扞卫国家、保证王权、守护城池、保障交通、清剿海匪都得靠武力;没有他们,方方面面都将会受到战争引起的祸患和动乱的影响,直至灾难和暴力停息。事实已经证明,来之不易的东西才更应该被珍惜。一个人事业有成的代价是奋斗多年、起早贪黑、忍饥挨饿、衣不蔽体、以及其他一些与此相关的疾苦,其中一些我已经讲过了。可是,一个人要想通过奋斗成为优秀战士,则必须尝遍读书人所经历过的全部辛酸,甚至还要大得多,不能同日而语,因为每走一步都有死去的危险。”
“文员的窘迫和穷困,无法跟一个身处被困要塞中的半月堡或楼顶工事里、明明看到了敌人正在准备轰击自己所在的哨位但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开躲避即将发生的灾难的士兵的恐惧相提并论。那士兵只能将情况向上报告,让长官去发号施令,而自己只好老实地待在那儿,等待什么时候会瞬间无须插翅就能腾空而起,接着再无法控制地跌进深渊。如果这还不算危险,那就看看茫茫大海中两艘对撞的战舰是否同样或者更能让人胆战心惊:两艘战舰撞在一起,士兵只有舰首那两尺宽的冲板以为容身,尽管如此,面对众多死神的使者也就是架在对方舰上那离自己的身体不过一矛之远的火炮的威胁,发现脚下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尼普顿那深不可测的怀抱,尽管这样,为着那激励着自己的荣誉,他还是会勇敢地迎着枪弹、沿着那狭窄的过道努力冲上敌船。尤其令人敬佩的是,一个人倒下了而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重新爬起,另一个人立刻就会冲过去代替他的位置,如果这个人掉进那虎视着他的大海,还没等他闭眼,立即就会有人接二连三地接替上去:那是所有战斗的紧要关头都能见到的最勇敢最无畏精神。”
“火炮这种威力惊人的鬼玩意儿出现之前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喽,我觉得地狱里一定在嘉奖火炮的发明者,正是他发明出来的那个东西让卑鄙怯懦的小人能够夺走凶猛骑士的性命、使得那些正在奋勇搏杀的英豪突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颗流弹——其发射者说不定已经被那该死的武器发射时的火光吓得落荒而逃——扼杀了那蓬勃的豪情和生命!所以,想到这些,我真想说心里真后悔在咱们碰上的这个可恶的年代选择了游侠骑士这个职业,因为,尽管我无所畏惧,却又不能不担心火药和锡丸说不定会不允许我凭借臂膀的威猛和宝剑的锋刃扬名天下。”
“不过,但愿上帝保佑,由于我要比曾经的游侠骑士冒更大的危险,如果我真的能够如愿以偿,一定会赢得更大的声誉。”
堂吉诃德在别人用餐的时候只顾大发议论,竟然忘了吃饭。桑丘·潘萨多次劝他吃点儿、告诉他以后有时间再说,可是毫无用处。其他的人,发现他对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只是一涉及到那莫名其妙的骑士道就糊涂得无药可救,难免产生一种怜悯之情。神父说他为武行所作的辩护全都言之有理,尽管自己位列文员之列而且也有学位在身,但还是持有跟他一样的观点。
终于吃完了晚饭,也已撤去杯盘。趁老板娘、她的女儿和马里托尔内丝收拾拉曼查的堂吉诃德曾经住过的房间并准备让女眷在那儿睡觉的工夫,堂费尔南多请求跟摩尔女子一道来的那位先生给大家讲讲自己的遭遇,因为说不定非常新鲜和有趣,从他带着索莱妲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人回答说很乐意,只怕不会像大家想象的那么有趣。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讲一讲的。神父以及其他的人向他表示了谢意并再次请求他快讲。看到大家那么诚恳,他于是就说只是听凭吩咐而已,恳求二字实不敢当。
“那么,就请大家听我讲吧,这可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可是还没有学会想方设法胡编乱造呢。”
他这样说过之后,大家就都坐了下来静静地等他开讲。看到人们静悄悄地等着听他的故事,他于是就轻声慢语、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