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军不可无帅、城不可无主。我要说:非万不得已,少妇绝对离不了丈夫。君不在,甚感不适,孤苦之情委实难耐。如不速归,意欲不再为君守家而暂且归宁。君所托付之人徒具虚名,似意在自求安逸而不视君之事。君乃聪明之人,无须亦不宜赘言。
收到信后,安塞尔莫明白罗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卡米拉的反应似乎意料之中,欣喜之余,他让来人转告妻子切勿离家,说他立即就会回去。
卡米拉对安塞尔莫的回答深感吃惊,比原先还要为难,去留无从决定:留下,名节可能不保;回家,有违夫命。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下下策,决定留了下来,决心不去回避罗塔里奥,以免给下人们留下借口。此时,她已后悔给丈夫写了那封家书,担心他会以为罗塔里奥看到自己行为轻浮并因而失去应有的尊重。但是,她相信自己的人格,相信上帝和自己的冷静,想以此来默默抵御罗塔里奥的故意挑逗而不对丈夫提起,省得让他生气和操心。如果安塞尔莫问起为向会写那封信的话,她甚至都想好了怎么为罗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只是出于真诚,但却未必合适和凑效。就这样,她于第二天又见到了罗塔里奥。看到他愈发严重起来,她的决心开始动摇了,矜持使她强行管制自己的眼睛,使之不要流露出罗塔里奥的眼泪和表白在自己心里唤起的怜爱之情。罗塔里奥对此非常明白、心领神会,认为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的时候加紧攻势,于是,就以赞美她的美色为武器博取她的欢心:谄媚阿谀的空洞言辞最能遏制和降伏漂亮女人那貌似高不可攀的虚荣。
罗塔里奥果然用那种炮弹战胜了卡米拉那坚不可摧的坚贞,就算她是铜浇铁铸的,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哭求、央告、许诺、讨好、死缠、硬装,那么动情、那么真诚,终于化解了卡米拉的矜持、夺得了并非居心设计却又意料之外的胜利。卡米拉认输了,卡米拉投降了,然而,罗塔里奥的情谊也已经消失了,这又怎么样呢?这个例子再一次表明:逃避是战胜爱情的惟一法宝,任何人都万万不可轻易同这个强敌交手,因为只有神力才能控制人的本性。
只有莱奥内拉看出了女主人的心思,那两个负心朋友、新欢情侣没法躲过她的眼睛。罗塔里奥已经不想告诉卡米拉安塞尔莫的用心了,不想告诉她正是她的丈夫为他们提供了机会,不愿意让她误解了自己的真情而且说不定会觉得自己对她的追求并非诚心诚意。
没过多久,安塞尔莫回到了家里,却没有立刻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那被他视作珍宝、待如敝屣的东西。他立刻前去登门看望罗塔里奥,问候过后,便问起了那件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的进展情况。
“安塞尔莫啊,我的朋友,”罗塔里奥说道,“事情的进展嘛,我可以告诉你,你有一个堪称所有贤淑女人的楷模和典范的老婆。她将说过的话语全当成了耳边风,我的诺言全都没起作用,我的馈赠全都被拒绝了,我假装流出的眼泪被她公然地嘲笑。”
“总之,卡米拉可以说是妩媚的集中体现、贞操的总汇大全,她温柔、庄重,具备了能够让一个诚实女人扬名和幸福的全部美德。”
“朋友啊,收回去你的钱吧,全在这儿呢,一分不少,没有那个必要,卡米拉不会为粗俗的馈赠和轻诺动心的。就这样吧,安塞尔莫,别再变着法儿去折磨她了。女人常常会感到麻烦与猜忌,那就像是大海,既然你干干净净地过来了,就别再冒险冲进充满暗礁的洋面,别再奢求还会找到一个像老天派来载你侥幸度过人生苦海的人那么诚实可靠的舵手了。你应该明白自己已经平安到岸,那就松开明智的锚链,耐心地等着来找你偿还孽债的时刻吧,无论多么高贵的人都是无法拒付这笔债的。”
安塞尔莫对罗塔里奥的答复非常满意,好像听到神谕一般,毫不怀疑。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罗塔里奥不要就此放弃,就算只是出于好奇或作为消遣,而且从今以后也无须煞费心机了。他只想让罗塔里奥以致克洛丽的形式为她写几首诗,他会告诉卡米拉说,自己的朋友爱上了一位大户千金,为了能够在赞颂她的同时又不损及她的清誉而杜撰出了这个名字。他还说,如果罗塔里奥不想写的话,他本人可以代劳。
“那倒没必要,”罗塔里奥说道,“缪斯们对我并不那么讨厌,而且每年都会前来看望我几次。你就按刚刚讲的那样,告诉卡米拉我恋爱了,我来写那诗。不一定能够配得上讴歌的对象,但至少我会尽力而为。”
一个是冒失鬼,一个是负心的朋友,两人就那么决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后,终于提出了那个卡米拉一直奇怪他怎么没有提出的问题,那就是让她解释,在写那封信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米拉回答说,她认为罗塔里奥看着她的神态,比他在家的时候感觉有些失礼,不过,她已经明白了,可能是自己多心,因为罗塔里奥后来一直避免与她单独相处。
安塞尔莫让她不用担心,他知道罗塔里奥爱着城里的一位豪门千金,经常借用克洛丽的名字写诗给她,而且,即使不是这样,也不能怀疑他的真诚和他们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如果卡米拉没有事先从罗塔里奥那儿知道克洛丽的事儿纯属虚构、他之所以要那么对安塞尔莫讲只是为了能够偶然借此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她肯定会嫉妒得要死,因为心里已经清楚,她自然也就没把这话当回事情。
有一天,三个人一起用餐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求罗塔里奥念一两首写给克洛丽的诗给大家听听,反正卡米拉不知道那个姑娘,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即使认识也无妨,”罗塔里奥说道,“我愿意公开,一个人称赞自己的意中人长得漂亮和说她冷漠无情,丝毫不会损害她的名声。不过,说归说,我昨天正好为那没心肝的克洛丽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么说的:
十四行诗
夜阑更深悄无息,
人在梦中享甜蜜,
惟我独自苦吁嗟,
对天也对克洛丽。
晨光渐露天已明,
东方全被霞染红,
我仍长吁接短叹,
积怨难耐揪心疼。
旭日已就空中位,
光洒大地遍生辉,
我愁末解泪反增。
又到夜幕重张时,
徒怀痴情无入知,
美人心狠天冰冷。”
卡米拉觉得那诗写得很好,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女人真是太冷漠了,居然没被那么坦诚的真情感动。卡米拉对此问道:
“难道诗人的情话都是的吗?”
“作为诗人,他们的话不可信,”罗塔里奥回答说,“但是,作为情人,不仅真实,而且远未尽意。”
“这是毋庸置疑的。”安塞尔莫接茬道。他支持并附和罗塔里奥的观点完全是做给卡米拉看的,可是因为她已经爱上了罗塔里奥,对丈夫的别有用心根本就没在意。她怀着对罗塔里奥的事情的极大兴趣,知道他想的和写的都是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克洛丽,所以就恳求他再念一首十四行诗或者其它,如果还记得的话。
“当然记得,”罗塔里奥说道,“但是,我认为不如刚才的那首好,事实上,是比刚才那首还差。你们自己会作出对比的,现就念这首诗:
十四行诗
死之将至已自知,
死之必然非自恃,
美人冷峻寡情义,
宁死亦非悔情痴。
人死万事成虚空,
无识无誉无恩宠,
惟有胸襟坦然在,
永葆镌镂卿丽容。
痴心遭拒反更炽,
留得此物作纪念,
直到命绝情消时。
堪悲孤苦独航者,
天黑海茫途艰险,
不见港湾无标志!”
安塞尔莫也像对前一首那样称赞了一番这首诗。他就这样在为那将耻辱固锁在自己身上的锁链追加着链环:罗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就越是觉得兴奋;同样,卡米拉每向自己的堕落深渊跨出一步,就会朝丈夫的心目中圣洁和完美的顶峰移近一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卡米拉单独跟使女在一起的时候,对她说道:
“莱奥内拉,好妹妹,我真为自己太不自重而后悔,甚至都没让罗塔里奥付出点儿代价就急急忙忙、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全部给了他。真怕他会觉得我草率或轻浮而看不到他对我有着无法抵御的吸引力。”
“不必担心,我的太太,”莱奥内拉说,“进展快慢并不重要,也不会成为鄙视的理由,重点是给的东西物有所值。人们不是常说嘛:给得及时,一个顶俩。”
“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呢,”卡米拉说,“得来容易,不被珍惜。”
“这种说法不适合你身上,”莱奥内拉说,“爱情嘛,我听人说,来来去去的,对这人急、对那人慢,对一些人是降温、对另一些人是撮火,对一些人是致伤、对另一些人可就是要命了;让各种各样的想法从同一个点上起跑,又在那同一个点上结束比赛;常常是早晨的时候设围攻打一个堡垒,到了晚上就将之制伏,因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爱情趁老爷不在的时候将你们两个征服,罗塔里奥应该是跟你有着相同的感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心、害怕的呢?”
“本来应该趁老爷回来之前,将跟这情缘有关的一切全都结束,而不是拖拖拉拉,等到他回来了,因为有他在场,事情只好暂停。爱情这东西,要想如愿所偿,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握时机:每一个步骤,特别是开始的时候,都必须抓住时机。对这些,我可非常在行,而且主要是因为亲身体验,并非道听途说。太太啊,等哪天我教教你,要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女人。”
“再说啦,卡米拉太太,你也并不是轻而易举就以身相许了。首先通过罗塔里奥的眼神、叹息、表白、诺言、礼物看穿了他的心地,从他的心地和品德上又肯定他值得一爱。果真如此,就别为那些子虚乌有的念头烦心了。应该相信罗塔里奥对你就像你对他一样那么珍爱,既然你已经掉进了情网,就要全身心地相信他是看重并珍视你的,相信他不仅具备了平时人们所说的一个合格情人该有的‘四德’,而且还有着可以按字母顺序列出来的整整一大串优点呢。不信,你就听着,看我一口气给你排出来。据我观察,他是一个‘知恩、善良、识礼、豪爽、重情、坚强、儒雅、坦诚、脱俗、忠实、年轻、高尚、正直、显赫、优裕、富有’的人;接下来是‘四德’所指的‘博学、独特、殷勤和谨慎’;此外又‘缄默而真挚’;接下来的两个字母,一个因为不顺口而没有相应的词儿,一个同‘脱俗’;最后,还是你的名声的‘守护神’。”
听完使女这一大串形容词儿,卡米拉禁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她在恋爱方面的经验肯定比她自己说的还多。果然,莱奥内拉承认,说自己正在跟本城的一个富家公子来往。卡米拉一听心里就琢磨起来,深怕自己的名声可能会因此而葬送,于是便马上追问起他们是否只限于说话而已。那使女不知羞耻地回答说,当然不止如此喽。主人的不检点自然会放任仆人的放荡。看到主人跌倒,仆人哪还会担心自己腿瘸,而且更不怕主人知道。卡米拉在无计可施之余只能恳求莱奥内拉记住别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她的情人,而且还叮咛她要小心,不能让安塞尔莫和罗塔里奥知道她跟那个小伙子的事情。莱奥内拉口头上是答应了,行动上却让卡米拉的担忧变成了事实,最终还是毁了她的清誉。看到主人行为不轨之后,不知廉职、胆大妄为的莱奥内拉竟敢把情人带进了家里,知道女主人即使发现了也不敢怎样。主人的罪贻害无穷,其中之一就是使她们变成自己了丫鬟使女们的奴隶,不得不替那些人遮羞盖丑。卡米拉正是如此,尽管多次在家里撞见莱奥内拉跟情人乱搞,不仅不敢责备,反而设法让她将那情人的藏好、想方设法不使其被自己的丈夫发现。不过,她未能做到完美无缺。罗塔里奥终于在一天清晨发现了那家伙。刚开始的时候,他看不清楚,还以为是个幽灵呢,后来从那人蹑手蹑脚、蒙头盖脸、躲躲藏藏的样子上发现那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卡米拉巧于遮掩,那一次大家就全完蛋了。
罗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清晨从安塞尔莫家里出来的人会是莱奥内拉的情人,他甚至都不记得世界上还有莱奥内拉这个人存在。他一心认为,卡米拉既然能够让自己轻易得手,自然也会跟别人不清不楚。失足女人的堕落总会导致这类始料不及的后果,首先就是在经过百般纠缠使之委身的男人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名誉,让他以为她会随随便便地委身于别的男人,从而把疑心当事实。罗塔里奥这一次似乎完全没有理智,把自己说过的那些至理名言忘得一干二净,不仅毫无风度,甚至有悖常理,妒火中烧使他晕头转向、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完全无辜的卡米拉实施报复,所以,不假思索,没等安塞尔莫起床,就去找到他说道:
“你必须知道,安塞尔莫,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不想告诉你,可是现在无法再瞒下去啦。跟你实说吧,卡米拉不守妇道,她现在完全听命于我了。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对你说出来,因为想弄清楚她是一时冲动还是在考验我按你的要求开始对她表白的爱情是否真心真意。”
“我还认为,她如果真的像咱们想象的那么贤淑,本该把我追求她的事情告诉给你。可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我就知道她对我的承诺是真心了。她答应我,等你不在时候,就同我在你存放贵重物品的那个房间里约会。我不希望你急忙报复,因为目前为止还只不过是个想法罢了,她说不定在付诸行动之前而心生悔意的。所以,既然你一直都全听我的,或者说某些时候接受了我的建议,那就请你再听我一次,尽可能把事情办得万无一失。你像从前一样假装要出去两三天,然后藏进你的储藏室里,很容易就能用帘子或别的东西把自己遮挡起来,这样,到时候你和我就能亲眼目睹卡米拉想怎么样了。如果她真的恬不知耻,不是我希望她这样而是为她担心,你就可以不声不响、悄悄地洗雪自己的耻辱。”
安塞尔莫听得目瞪口呆,罗塔里奥的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原本以为卡米拉抵抗住了罗塔里奥的假意纠缠,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儿兴奋了。他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地面,过了好久才说道:
“罗塔里奥,你果然是我的朋友,我全听你的,一切你看着办吧。事情真挺意外的,你是知道的,千万不可泄露。”
罗塔里奥全部答应了下来,可是,刚从安塞尔莫那儿出来,他就为自己刚刚所说的话感到后悔不已,发觉自己实在太蠢,自己本来可以去对卡米拉实施报复而不必通过那种残忍而又肮脏的办法。他埋怨自己糊涂、骂自己轻浮,不知该怎么挽回或弥补。最后,他想到了应该先给卡米拉打个招呼。这很容易,他当天就有同卡米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卡米拉呢,一看到可以同他讲话,立刻就说道:
“罗塔里奥,我的朋友,听我说,有件事都快把我的气疯了,到现在还没疯也真算是奇迹。是这样的,莱奥内拉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完全不顾我的名声,竟然放肆到了每天晚上都把情人带到家里来厮混到清晨。若是有人见到那人在那种时候从我家里走出去,肯定会产生很多想法。让我束手无策的是,对那丫头,既不能打又不能骂,她知道咱们的事呢,这就让我有苦难言了。我真担心这事会引出乱子来。”
刚开始听到卡米拉说的时候,罗塔里奥还觉得是她为了让他相信那个男人是莱奥内拉带来的、与她无关而耍的花招呢,后来看到她既流泪又伤心还请求他出主意想办法,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并因此感到更加惶恐和后悔。不过,事已到此,他还是让卡米拉别担心,由他来想主意让莱奥内拉收敛一点儿。他也把自己因为妒火中烧而一气之下对安塞尔莫说过的话以及商量好让安塞尔莫躲在储藏室里偷看她如何不贞的事情告诉给了卡米拉。他求她原谅自己的荒唐做法,要她设法弥补和走出由自己的失误而造成的困境。
卡米拉对此大吃一惊,非常气愤又很有分寸地说了他一通,说他心眼不好、做事不动脑子。但是,通常女人不善于周密策划,但是,要是耍小聪明,不论是干好事还是坏事,却要比男人来得快。所以,卡米拉很快就想出了扭转那似乎不可收拾的残局的主意。她让罗塔里奥设法找一天让安塞尔莫藏到储藏室里去,她有办法使那次偷窥为他们今后偷情铺平道路。她并没有完全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交代,等安塞尔莫藏好以后,莱奥内拉会去叫他,那时,她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就好像不知道安塞尔莫在偷听一样。罗塔里奥非要她把自己的安排讲明白,以便能够更好地见机行事。
“我看答应,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卡米拉不想提前地讲出自己的想法,怕他不同意接受这个自己觉得很好的计策而另外打可能不会如此完美的主意。
罗塔里奥只好就这么答应了。第二天,安塞尔莫说是要去乡下找朋友,走出家门转了一圈就返回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卡米拉和莱奥内拉之前已经作了精心的安排。
安塞尔莫感到马上就要失去被自己视为珍宝的亲爱的卡米拉了,躲在那里的忐忑不安心情可想而知,因为他是在等着亲眼看到解剖自己荣辱所系之人的灵魂啊。在确信安塞尔莫已经藏好以后,卡米拉和莱奥内拉坦然地走进储藏室,刚一进门,卡米拉就长叹了口气说道:
“莱奥内拉,我的好妹子啊!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想干什么,免得你会阻拦,不过,我在想,在我动手之前,由你来把我要你拿来的安塞尔莫的那把匕首刺进我这名誉败坏人的胸膛是不是更好呢?噢,先停下来,我没有理由代人受过。首先,我得知道,罗塔里奥那双放肆而又邪恶的眼睛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以至竟敢对我流露出了那么下流的欲念,因为他的欲念简直就是糟践他的朋友、败坏我的名声。莱奥内拉,你到那个窗口去叫他进来,他肯定正在街上等着付诸行动呢。但是,我的心可是有多纯洁就有多残忍。”
“唉,我的太太啊,”机敏而有备而来的莱奥内拉说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呀?难道是想自杀或者杀了罗塔里奥?可是,无论自杀还是杀人,到头来都会断送你的名声。你最好还是忍忍吧,别让那个坏蛋这会儿进来看见只有咱们两个女人在家。你可别忘了,太太,咱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啊,他却是个大男人,而且还图谋不轨。他是带着那疯狂的欲火来的,说不定没等你有所反应,他就使你落到了比自杀还不如的境地。我那老爷安塞尔莫也真是糊涂,怎么会让一个那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呢!就这样了,太太,杀了他吧,我猜你就这么想的,不过,他死了以后,那尸体怎么处理?”
“好妹妹啊,你说怎么办?”卡米拉反问,“放在那儿,等着让安塞尔莫去埋。对他来说,将自己的羞辱埋入地下,是件容易事。你就叫吧,快点儿,此仇不报就是我对丈夫不忠。”
安塞尔莫在那儿听着,他的思维随着卡米拉的话在不断变化。听到卡米拉决心要杀掉罗塔里奥以后,他真想站出来制止,不过,看看她那勇气和义愤如何收场的欲望还是使他打消了那个念头,准备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出来阻止。恰在这时候,卡米拉昏了过去。看到她倒到了那里的一张床上,莱奥内拉伤心地哭着说道:
“唉,这人世间的贤淑代表、妇道典范、贞洁楷模,还好没有死在我的怀里,否则,可就完了!”那丫头还说了许多别的话,谁听了都会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忠诚的使女,而她的女主人则是矢志待夫的珀涅罗珀的转世再生。
卡米拉没过多久就苏醒了,一醒过来就说道:
“莱奥内拉,你快去把那个普天之下最不守信的朋友叫来呀,去啊,快,快,快去,别磨蹭到我泄了气,结果复仇不成功、只落得咋呼和叫骂一通罢了。”
“我现在去叫,太太,”莱奥内拉说,“但是,你得先把刀给我,别趁我不在的时间,你用那东西干出让爱你的人们痛苦一辈子的事情来。”
“别担心,莱奥内拉,”卡米拉说,“别以为我为自己的荣誉而变得糊里糊涂、不顾一切了,我还不至于像那个卢克雷蒂娅,据说,她本人并无过错,但是却没有杀掉酿成自己的不幸的罪魁反而自杀了。死嘛,我是要死的,不过,得先报仇雪恨,不能放过那个以自己的放肆害得我蒙受屈辱的东西。”经过再三恳求,莱奥内拉总算出去叫罗塔里奥了,在她回来之前,卡米拉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上帝啊,保佑我吧!像过去好多次那样将罗塔里奥赶走,而不是像后来这样给他机会让他以为我是个淫乱的坏女人而又迟迟没有让他死心,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当然会更好,但是,那么一来,让他若无其事的大摇大摆地从带着邪念进来的地方走出去,我就报不了仇、也将无法洗雪我丈夫的耻辱。就让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用生命来作为代价吧。让人们也好知道卡米拉不但没有有负丈夫,而且还惩罚了那个使他蒙辱的恶棍。但是,我总觉得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安塞尔莫,不过,我在给他送的那封信里已经提到了的呀,他之所以没有回来提防我在信中提及的危险,可能是因为他过于老实和轻信,不愿意也不可能轻信他的挚友会带有那种有伤他的尊荣的邪念。事过之后的好多天里,连我无法相信,如果他的搔扰不那么过分,不是贸然送礼、发誓许愿、涕泪交流,我一辈子都不会相信的。嗨,都这样了,还想这些干什么?果敢的决定难道还需要思考吗?不需要,当然不需要。那就让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们见鬼去吧,我要报仇雪耻:让那个伪君子进来吧,来啊,过来,去死吧,到今天为止了,管它呢!我恪守妇道地作了老天为我选择的人的妻子,也将会干干净净地离他而去,不但如此,而且还要踏着自己的净血和那人间友情中前所未有的虚伪朋友的污血而去。”她边说边攥着已拔出来匕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脚步乱而急速、神情仿佛失去了理智,一点看不出是个纤弱女子,倒像是无路可走的狂徒。
躲在帘子后面目睹这一切的安塞尔莫目瞪口呆,眼前的情景和听到的话语好像已经足以打消他的一切疑虑,他深怕会出意外,真希望罗塔里奥别来证明什么了。他正想走出来拥抱妻子并向她讲明真相的时候,却又因为看见莱奥内拉着罗塔里奥走了进来而收住了脚步。卡米拉刚看到罗塔里奥就用匕首在自己面前的地上画了一条线并且说道:
“罗塔里奥,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胆敢越过甚至碰到这条线,我马上就把手里的这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我要你在开始说话之前先回答我几个别的问题,然后再说你的话。首先,我问你,罗塔里奥,你说你认不认识我的丈夫安塞尔莫、你对他有何看法,其次,我还想知道你认不认得我。你就先说这个吧,不用犹豫想都不心想,我问的并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罗塔里奥不是个蠢驴,从卡米拉让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躲在那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所以配合得巧妙而默契,一唱一和,把那场戏演得跟真事儿一样。他回答卡米拉道:
“我的美人卡米拉啊,我以为是为了别的事情到这儿来的,想不到你叫我竟是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这样做的目的是延缓兑现你对我许下的诺言,你尽可以拖延下去,因为,盼望的好事越是磨人,得到的希望就越可能实现。免得你会说我逃避你的问题,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俩从小就认识;你了解我们之间的交情,我就不说了,因为,论友情,我不该伤害他,可是爱情却足以成为伤害理由。至于你嘛,我也认得,而且还跟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你没有那么多优点,我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背弃真诚友谊的神圣情义。面对爱情这个如此强大的对手,我践踏和侮辱了这份情意。”
“你这个绝对不配得到真正值得一爱的东西的混蛋,”卡米拉说道,“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你还有什么脸面敢站到知道你邪念人面前来验证自己多么不该对进行伤害?不过,唉,怪我不好!我知道是什么使你丢掉该有的自重了,一定是我在某些地方过于随便,我不想说轻浮,因为那并非是故意表现,而是一种女人在信任人面前常常会有的毫无意识的疏忽。否则的话,哦,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你说说看:面对你的那些纠缠,我什么时候有过任何的表示而让你对达到那些不光彩的目的产生了幻想?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哪次没被我声色俱厉地呵斥回去?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许诺、收过你的厚礼?不过,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某种希望,对一个人的纠缠不可能持续很久,因此我把你的放肆归罪于自己,肯定是我的某些随意使得你这么久都没有死心。因此,我愿意自罚、代领你的罪过的恶果。”
“为了让你看看,既然我对自己下得了狠心,对你当然也毫不手软。我要让你来见识我怎样祭奠我忠厚的丈夫和我本人那受到侮辱的名声:我丈夫遭到了你的苦心算计,我本人则因为无意识疏忽而可能让你萌生和滋长邪念。我再次提起怀疑自己的某些不小心引发了你的想入非非,因为这件事情让我特别痛心并促使我决定自我了结,如果别人代劳,我的丑行可能会播扬出去。不过,自杀之前,我要杀了那陷我于不义的家伙,让他满足我酝酿已久的复仇欲望并带着他一起上天堂下地狱,看着他受到无私天道的公正处罚。”
卡米拉边说边举起匕首,以令人想象不到的迅猛扑向罗塔里奥,似乎是要把那利刃刺进他的胸膛。罗塔里奥几乎看不出那举动是认真的还是在演戏,只好凭借自己的灵巧与力量让她没有刺中。为了让那独具叵心的骗人把戏更加逼真,卡米拉甚至不吝惜想用自己的鲜血去加以渲染,因为,看到或者假装没有刺中罗塔里奥之后,她就说道:
“上帝尽管没能让我完全如愿以偿,总不能阻止我部分地实现吧。”她边说边挣脱被罗塔里奥攥着的握着匕首的手,朝那不可能扎得很深的部位,将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左侧锁骨上面的肩头,接着就像昏了过去一样倒到了地上。
莱奥内拉和罗塔里奥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望着倒在地上血泊中的卡米拉,仍然搞不明白是真是假。
罗塔里奥惶恐而急忙地迅速冲上前去拔下匕首,看到伤势较轻,这才松了一口气并又一次对美丽的卡米拉的聪明、沉着与审慎暗自赞叹,随后也跟着继续表演起来,趴在卡米拉的身上,就像她已经死了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哀哀怨怨地哭天喊地,不仅自责,也连带责备起使他落人那一情况的人来。因为知道自己的朋友安塞尔莫在听着,他的话让人听起来会感到,虽然卡米拉已经死了,他本人比卡米拉更加令人同情。
莱奥内拉将卡米拉抱到了床上,然后哀求罗塔里奥赶快去找人来偷偷地为之疗伤。她还让他给想主意,如果安塞尔莫在卡米拉伤好之前回来,该如何解释太太受伤的原因。他说,她们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好了,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让她设法给卡米拉止血,他本人则想躲到一个没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去。接着,他就露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走了出去,到了外面安静地方以后,连着画起十字来,心里佩服卡米拉的心计和莱奥内拉的默契。他知道安塞尔莫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妻子是波尔西娅再世,于是就急于见到自己的那位朋友以便共同庆祝这场亦假亦真的绝妙表演。
如前所述,莱奥内拉为太太止了血,其实也没流多少,只不过是能够骗人罢了,用酒精擦了擦伤口,然后尽可能地替她包扎了一下。在这过程中,她还一直念念有词,即使没有前面的那一切,安塞尔莫听了也会觉得卡米拉就是贞洁的化身。与此同时,卡米拉也没闲着,不断责骂自己怯懦和软弱、错过了了结自己那可恶的生命的机会。她还让那丫鬟说说是否将事情的经过告诉自己那心爱的丈夫。莱奥内拉劝她什么都别说,以免他去找罗塔里奥算账并因而担起很大风险,还说,好的妻子肯定不该让丈夫心怀歉疚,而是排除他的一切烦恼。卡米拉表示赞成她的看法、照她说的去办,不过,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那伤口,总得对他有个解释。对此,莱奥内拉说自己不会撒谎,即使是作为玩笑也都说不出口。
“我也一样啊,”卡米拉说,“即使杀了我,我也不敢撒谎、更不会圆谎,这可怎么办啊?如果真的没办法,不如直接跟他实话实说,免得让他发现咱们在撒谎。”
“没关系啦,太太,”莱奥内拉说道,“从现在起到明天,我再想想怎么说,而且,伤口在那个地方,说不定你还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呢,老天会可怜咱们这番诚挚的苦心的。先放下心来吧,我的太太,先稳定一下情绪,别让老爷看出你惊慌失措,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并听天由命吧,好心终归会有好报的。”
安塞尔莫一直在认真地听着和看着这出葬送他的名誉的悲剧。剧中人物的表演是那么精妙,竟然使他完全相信了。他只希望赶快天黑,以便能够溜出家门去找自己的挚友罗塔里奥,好好表白一下证实了妻子的贤淑之后的喜悦心情。两个女人故意为他制造了离开藏身之处的机会,他抓住机会马上就去找到了罗塔里奥。见面之后,他如何拥抱自己的朋友、如何兴高采烈、如何赞美卡米拉之类的情况难以尽述。面对这种情形,罗塔里奥却也兴奋不起来,心里在想着自己的朋友还完全被蒙在鼓里、自己又是多么无情无义地欺骗了他。看到罗塔里奥闷闷不乐,安塞尔莫还以为他是在为卡米拉的受伤和自己竟是她受伤的罪魁祸手而难过呢,于是就百般劝慰,要他不必自责,说是伤势一定很轻,因为她们还在谋划骗过他呢,所以,用不着担心,而应该庆祝和高兴;还说,正是因为他的设计和帮忙,自己才能够达到向往的幸福顶峰,希望他以后专心致志写诗讴歌卡米拉,以使她留芳千古。罗塔里奥称赞了他的想法,表示愿意帮他竖起那块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心甘情愿地当上了世界上唯一的大傻瓜,亲手将葬送自己的荣誉的祸根当作荣耀的阶梯请进了家门。
在家里,尽管卡米拉心里美滋滋的,表面上却显得寡淡而冷漠。
这一骗局维持了一段日子,直到几个月后幸运之神突然不再眷顾,精心掩饰的丑行终于败露,安塞尔莫经于为冒失的好奇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