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师傅认为神父的办法不坏,而且还是极其之好,于是就立即行动。他们以神父的一件新的法袍作为担保,向客栈的老板娘借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剃头师傅把客栈老板用来插梳子的一根杂色牛尾巴做成了大胡子。老板娘问他们原因,神父含糊其词地跟她讲了堂吉诃德的疯病和打算乔装打扮将他从山里骗出来的计划。客栈的老板夫妇俩这时候明白,那疯子以前在店里住过,就是熬药的那个,他的仆从以前还被人耍了。他们对神父讲了他们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自然也说出了桑丘绝口不提的那件事情。
总之,老板娘把神父打扮得出神入化:呢裙上镶有一柞来宽的锯齿状黑绒条条,绿绒紧身上衣带有白缎滚边;上衣似乎是他们自己亲手做的,可是那裙子真像万巴王时代的古董。神父不同意用头巾,只是将一顶加衬的纯棉睡帽套到了头上,用一条黑色塔夫绸的衬带绑住了额头,又用另一根带子系住面罩,把胡须和整个脸部完全遮住了,接着再戴起那顶大如阳伞的草帽、披上斗篷、侧身坐到了骡子的背上。剃头师傅也跨上了坐骑,前面提到过,那用牛尾巴改制成的灰褐色胡须散落在胸前直及腰间。
他们告别了大家,包括马里托尔内丝。这个善良的女人说,虽然有自知之明,但还是要诵经祷告,祈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不易的善举能够圆满成功。可是,一出客栈,神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那副扮相很不应该,即便非常需要,一个神父装束成那个模样总是有些不稳妥。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剃头师傅,要求与他调换角色,由剃头师傅来充当落难女子,他做仆从,这样才避免过分有失身份,如果剃头师傅不干,无论堂吉诃德变什么样,他也不愿意再依计而行了。
这时候,桑丘来到他们跟前,看到两人的模样,忍俊不禁。结果,剃头师傅只好同意神父的要求,换过角色之后,神父就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打动堂吉诃德,使之离开那个他苦苦修行的地方。剃头师傅声称无师自通,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想当时就乔装打扮,而是等到了那个疯子所在的地方附近再说,于是就把那身衣服装起来,神父也接过他的胡须,随后就继续上路了。一路上,桑丘跟他们讲了在山里遇见疯子的经历,不过没说发现皮箱以及箱子里面的东西的情节。这家伙虽然傻,但也有点儿贪心。
第二天,他们到了桑丘为了回去找到东家而留有金雀花标记的地方。一发现那标记,他就告诉神父和剃头师傅,马上就到了,如果他们的办法真奏效,现在是该换装的时候了,因为,他们曾跟他说过,为了让他的东家脱离苦海,他们的装扮是至关重要的,而且还一再嘱咐他不要说出他们的身份,还得装作不认得他们。他们还叮嘱他,如果他的东家问起(必须会问的)是否把信交给了那位小姐,就说给了,因为她不会写字,只托他带了个口信回来,让他东家立即去见她,否则会不幸的。他们告诉他,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如此一来,再加上他们的规劝,肯定能让他的东家回心转意,立即开始谋取皇帝或君主的宝座。他们让他无需担心他的主子还会想到要当大主教。
桑丘认真仔细地听取了他们的嘱咐,把他们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非常感激二位即将劝说他的东家去当皇帝而非大主教的心意,因为,他盘算着,要论赏赐侍从,相比游方主教,皇帝给的肯定更多。他还对他们说,让他先一步去找到自己的东家传达女主人的回信,他的那位女主人肯定能使之离开那儿,而不用他们费那么大的力气。他们二人觉得桑丘讲得在理,所以就决定留下来等他带回有关他的主子的新情况。
桑丘沿着峡谷朝山里走去,神父和剃头师傅留下来周围山石环抱、绿树成荫、风景宜人并有一条潺潺的小溪穿过。恰逢八月暑天,那地方本来就酷热难耐,再加上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这使得那个地方更加可爱宜人,所以他们就决定在那儿等消息。
两个人悠闲舒适地待在荫凉地里,忽然听到了歌声。那歌声,虽然是清唱,却那么甜美、那么轻柔,他们感到惊讶自己,不相信那种地方意然会有人唱得那么美妙。尽管人们常说山林旷野里常有歌喉柔美的牧人,那不过是诗人们的杜撰而非事实。更无法理解的是,那歌词不是俚曲小调,而是高雅诗章。千真万确,他们听到那声音唱道:
是什么在毁坏我的惬意?
鄙夷。
是什么在增加我的痛苦?
嫉妒。
是什么在考验我的意志?
相思。
这么说来,我身患的疾病
已经没有医药可以救治,
希望早就陷入重重围堵,
杀手是鄙夷、嫉妒和相思。
我为什么该有这种苦命?
痴情。
我为什么不能得享幸福?
天数。
我为什么必须受此惩罚?
造化。
这么说来,我只好等待着
为这莫名灾殃葬身地下,
福无双至,祸患从不单行,
齐作祟,痴情、天数和造化。
怎么才能改变命运机缘?
长眠。
怎么才能得到爱的甜蜜?
变易。
怎么才能治愈情的创伤?
疯狂。
这么说来,试图医好心病
其实是不智的痴心妄想,
因为那药方就让人生畏,
竟然是长眠、变易和疯狂。
那两个听众感到惊喜不已,因为在当时、那样的天气、那样柔美的地点听到那样动听的嗓音和那样的歌词。他们默默地待了一会儿,期待还能听到点儿什么。但是过了很长时间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他们就决定去找那个唱歌的人。就在那时,又传来了这首十四行诗:
圣洁的真情啊,你翅膀轻盈,
欢快地飞入了天庭的厅堂,
在幸福的人群中徜徉流连,
只把虚壳留在了人间世上。
你居高地展示美好的和谐,
却又要为之裹上一层薄纱,
事情因此就时常改变性质,
看似善举其实是祸患有加。
赶快离开天庭回来吧,真情,
莫让欺骗假借着你的外衣
恣意将那诚挚的意愿毁弃。
如果你不收回自己的虚壳,
天下将要会陷入一片混战,
就像混沌初开时那么纷乱。
那歌声随着一声长叹而消失了。神父和剃头师傅再次静静地等着那人接着往下唱,但是,听到的却不再是歌声而是啜泣和哀怨的叹息。于是他们就想知道究竟是谁唱得那么哀伤、哭得那么伤心。他们走了一会儿,刚刚绕过一个石砬子,就发现了一个外貌很像桑丘描述过的卡尔德尼奥的人。那人意识到有两人突然钻出来,很冷静,只是瞄了他们一眼,随后原样地待在那里,脑袋垂在胸前,若有所思的样子。神父本来就是一个能说会道人,而且已经知道了他的不幸遭遇(从各种迹象上推测出了他的身份),于是就上前,求他、劝他停止再过那种非人的生活啦,因为,长此以往,说不定会丧命,那可就太不幸了。尽管言语不多,却句句在理。
卡尔德尼奥经常发病,而且一旦犯起病来就不省人事,然而,当时恰缝上发病的间隙,神志毫不模糊。注意到那两个人的外貌跟那片荒山野岭里的人很不一样,他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有点儿惊异,等到发现他们对自己的事情竟然无所不知(他是从神父规劝他的话语中发现这一点的)之后,简直就惊讶不已了,所以,回答道:
“先生们,无论二位是何人,显而易见是上帝派来关心我的。上帝虽然常常也会关照坏人,但是毕竟更乐意救助好人。本人才疏,在这荒郊野外,却屡屡得遇热心人士。他们慷慨陈词,说我不该如此活着,极力规劝我弃此而图新,却不知我很有自知之明,不渡过此难,必有更大厄运。人们一定认为我脆弱,甚而至于毫无理智。虽然如此,也不足为怪。我自己明白,每一想起种种不幸遭际就会心灰意冷,并因无法控制而变得如同山石,毫无知觉。对这种情况,我也清楚得很;听到人们讲起我在那种恐怖状态下的行为的时候,我也只能徒然伤心、喑自叹息,惟以说出病因以换取人们谅解自己的怪异行径。明事的人知道了起因也就不会对后果感到惊异,虽然无药可救,至少是不会怪罪,恨我的狂暴变为怜我的不幸。如果二位先生跟别人想得一样,请在开口规劝之前,先听我讲讲自己那不幸遭遇的故事,可能听过之后,二位就不用再费心抚慰这无慰之痛了。”
神父和剃头师傅本来正有此意,所以就请他快说,并且答应一定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尽全力帮忙或宽解。于是,那位倒霉的绅士就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言辞跟几天前给堂吉诃德和牧人叙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那一次,正如前面提到,在讲到埃利萨瓦特师傅的时候,由于堂吉诃德固执要维护骑士的尊严,故事还没讲完被突然打断。但是,这一次,幸好他没有犯病,终于讲完了。在讲到堂费尔南多看到了夹在《高拉的阿马迪斯》中的信笺的时候,卡尔德尼奥说,自己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信笺的内容:
卢斯辛妲致卡尔德尼奥
我每天都会在您的身上发现新的长处,而这些长处又逼使我不能不对您更加器重。所以,只要愿意,您完全可以让我免受这种折磨而又不损及我的清名。家严了解您的为人,且一心为我着想,如果您真的像嘴里说的和我一直相信的那样看重我,他一定会让您得遂理应会有的夙愿而又并不违背我的心意。
“因为这封信,已经说过了,我决定请求卢斯辛妲嫁给我,也因为这封信使堂费尔南多认为卢斯辛妲是当代聪明的女子之一,也是这封信燃起了他要赶在我达到目的之前毁了我的欲望。我告诉堂费尔南多关于卢斯辛妲的父亲希望我父亲亲自提亲,因为担心父亲不同意我一直没敢开口,倒不是他不知道卢斯辛妲的品性和姿色,在这些方面,她绝对出类拔萃可以为西班牙任何一个名门望族增辉添彩,而是据我推断,他可能不希望我那么快结婚,希望等到看了里卡尔多公爵对我的安排之后再说。”
“最后,我还告诉堂费尔南多,除此以外,我一直没敢贸然去找父亲还有许多理由这些原因说不清楚却又令我胆怯,总之而言,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可能永远都没有结果。堂费尔南多答应去找我父亲把事情说清楚并让他去找那位小姐的父亲。噢,野心勃勃的马略啊!噢,见利忘义的犹大啊!好一个毫无人性的东西啊,我这个悲惨人连心中的隐密都全部吐出来了,对你该有多么信任啊?无论顺着你还是规劝你,都不是为了让你增光获益。的确,当灾殃像从天而降的时候,其来势汹汹,世上没有力量能够阻挡、无人能防。我运气差,没什么可抱怨的。堂费尔南多是一个出类拔萃、聪明灵活的绅士,欠着我的情,他不论到哪儿都可以得到看中的女人。谁能想得到他竟然会(像通常所说)昧着良心抢走我惟一(而且还没有真正得到)的羔羊?”
“算了,不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了,还是继续讲我的辛酸史吧。我想说的是,堂费尔南多觉得我在周围会不利于他实施那个阴险的坏主意,于是就千方百计把我打发到他哥哥那儿去,借口是让我去取买六匹马的钱。其实那不过是一个要把我打发走的圈套(以便更容易地实现其害人目的),那些马,是他在毛遂自荐替我到父亲跟前去说情的当天才要买的,为了让我去取钱。我不能看穿这个鬼主意吗?我难道会这么去想吗?不可能,肯定不可能,恰好相反,我还为他做成了一笔好生意感到高兴呢,高高兴兴地答应他尽快出发。当天晚上,我去看了卢斯辛妲,告诉了她跟堂费尔南多的约定,让她坚信我们那光明正大的美好愿望一定能够实现。她也和我一样毫不怀疑堂费尔南多居心不良,嘱咐我快去快回,因为,她相信,一旦我父亲跟她父亲一提,我们就梦想成真了。我不了解她当时怎么了,刚说完这句话就眼泪汪汪的、嗓子也哽住了,似乎有苦难言。”
“我心里一惊,因为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所以每次都是兴高采烈、高高兴兴,从未有过不开心。我总是感谢老天让自己得到她这么一个情人,常常夸她长得漂亮、欣赏她果敢和聪慧;为了感谢我,她也总是用恋人的眼光发掘着我的种种长处。”
“所以,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讲不完的奇闻趣事。我最大胆的举动,莫过于强行将她的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隔开我们的栅栏缝中拉过来亲亲而已。但是,在我出发的那个不幸日子前的晚上,她却哭了,叹息着地离我而去,让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对她那前所未有的悲伤难过感到非常奇怪。为了不让自己不开心,我把那一切归因于她对我的深情以及有情人之间常见的离别之痛。总之,我离开的时候郁郁不快、焦虑不安,满心狐疑、千头万绪,却又并不清楚怀疑的是什么、思虑的是什么:那显然是有不幸和灾难在等待着我的征兆。”
“我到达了目的地,将信交给了堂费尔南多的哥哥。我他们待我很好,但是事情进展得却很不顺利,要我等八天,这本来就让我很生气了,而且还得感到他父亲公爵大人看不见我的地方去,因为堂费尔南多在信上说要瞒着他父亲有关钱的事情。所有这一切全出自堂费尔南多那个伪君子的诡计,他哥哥有钱,原本可以立刻打发我回去交差。我真不该这么做,那么多天见不到卢斯辛妲简直让我生不如死呀,更何况,我前面说过,分手时她很伤心。不过,身为听话的下人,虽然明知身心都难承受,我还是听话地顺从了。可是,自那之后的第四天,有一个人交给了我一封信,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位小姐写来的,信封的笔迹是她的。”
“我心琢磨,在家的时候几乎不写信,离家之后却不怕麻烦地派人送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就颤颤惊惊地将信拆开,开始看之前,我先问那人是谁拜托他的、隔了多少时间。来人告诉我,那天中午左右,他刚巧经过一条街边的时候,见到一位很美丽的女人从一个窗口叫他过去,那女人眼泪汪汪、慌忙地对他说道:‘大哥,您面善,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送一封信,收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信封上,您当做是在为天主做一件善事啊。这个小包给您做路上开销。’‘她边说边将已经给了您的那封信和一个手绢包儿从窗口抛了出来。手绢里面包着一百雷阿尔和这个金戒指。她看到我拾起了信和手绢包儿并通过手势告诉她会帮他之后,没等我讲话就立刻离开了窗口。既然给您送信的报酬如此丰厚,而且又是送给您的,事实,先生,我久闻您大名,外加被那位漂亮小姐的眼泪感动了,我决定不再转托别人,亲自给您送来。十六个钟头前她把这封信交给我的,您知道,这段路可有十来里地呢。’”
“那个素不相识的好心信使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揪着心,两腿发软,差点站立不住。我最后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堂费尔南多去找令尊会晤家父,但是,是为他自己的私欲而不是为您斡旋。事实上,先生,他已提出想要娶我为妻,家严觉得他比您的条件更好,所以答应了,而且决定立刻成婚,大礼定在两天之后秘密举行,只请上帝和几个亲眷为证。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您要不要回来,自己定夺;我是否爱您,天地为证。愿上帝保佑此信能够赶在我成亲之前交到您的手中。’”
“总之,信上就说了这些,也是促使我没等到答复和拿到钱就立即踏上归程的原因。此时,我已明白,堂费尔南多把我支开打发到他哥哥那儿去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个借口,他是别有用心。对堂费尔南多的愤怒和对可能会失去来之不易爱的忧虑使我如同插上了翅膀,飞一般地于第二天尚能见到卢斯辛妲的时刻回到了家乡。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把一路骑回来的骡子放到了那个信使的家里。我那天很幸运,很快就在我们经常幽冷的地方找到了卢斯辛妲。她立刻发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不过,她的表现出乎意料,我的心里也没有见到她时该有的感觉。可是,世界上没有谁敢说自己已经看透和摸准了女人那难以捉摸的心思和反复无常的本性?没有,当然没有。”
“我想说的是,卢斯辛妲一见到我就说道:
“‘卡尔德尼奥,我穿着婚纱,不守信用的堂费尔南多和贪心势利的家父正在大厅里等着我呢,除此以外还有其他证人,不过,他们即将见证的是我的死亡而不是我的婚礼。不要担心,朋友,你要想办法看到这一惨剧,如果我的话不能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我带的匕首,将会以结束我的生命的方式让你明白我过去和现在对你的决心,阻止更大的暴力得逞。”
“我惟恐没有时间,迫不及待地对她说道:
‘但愿,小姐,你能通过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言词的真诚,既然你身上藏着用来自杀的匕首,我的这把剑正是为了保护你才带在身边的,如果命运非要跟咱们作对,这剑就将是我自杀的武器。’”
“我想她可能没有听完我的话,好像听到有人催她快点儿,新郎已经等很久了。悲痛犹如暗夜完全笼罩住了我的心,欢乐的太阳已经落下,我的眼前漆黑一片,脑袋也停止了转运。我没有立即冲进她的家里,也没有去任何别的地方。不过,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对我极其重要,结果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我对她家很熟悉,加上里面非常片喧腾,根本没人注意到我。就这样,我悄悄地躲进了婚礼大厅里的一个由两块帘子遮着的窗洞,在那,我可以看到大厅里的一切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谁都无法理解我藏在那儿的时候的心慌意乱、千头万绪、情感复杂啊!真是说不清楚,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了!我只想特别告诉二位,新郎就穿着平时的衣服走进了大厅。他的伴郎是卢斯辛妲的一个表兄,除了家里的仆役之外,没有一个外人在场。”
“没过多久,卢斯辛妲由她母亲和两个丫鬟陪着从一个侧厅里走了出来。她的穿着打扮跟她的身份与姿色非常合适,雍容华贵得简直无法形容。惊愕和痴迷使我无法特别注意她到底穿什么衣服,只是看到了那红白相间的颜色以及她全身的珠宝的熠熠光泽,不过,尤为显眼的还是她的那一头秀美的金发。在珍珠宝石和厅里的四芯蜡烛相互辉映下,她那金发更加绚丽夺目。噢,回忆啊,我的安宁的死敌!事已至此,你何必还要让我想起那美得无与伦比的金色冤家呢?残忍的记忆啊,你难道不是更应该让我记起并向我展示她当时的所作所为,让我有感于遭遇的公然凌辱、即使不图报复至少也该了断自己吗?先生们,请不要不耐烦听我的这些题外话,因为,我的痛苦无法用言语表达,而且也不该那么讲,其实,每一个细节都是应该好好讲一讲的。”
听完这话之后,神父说,他们一点都没有厌烦的意思,而且觉得他讲的那些情节都很有意思,所以不能一带而过,应该像对待故事的主线一样予以重视。
“我要说的是,”卡尔德尼奥接着讲道,“人们都到齐了以后,教区神父走进了大厅。他按照惯例拉起两个人的手问道:‘卢斯辛妲小姐,您愿意遵照神圣的教规嫁给这位堂费尔南多先生吗?’我将整个脑袋和脖子全都从窗帘缝里伸了出去,全神贯注而又惴惴不安地等着卢斯辛妲的回答从此来判定自己的死与生。噢,我当时真想冲出去大叫:‘卢斯辛妲啊,卢斯辛妲!你一定要想好应该怎么回答啊,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你是我的人、不能嫁给别人!毋庸置疑,你的一个“愿意”就会立刻让我去死。噢,没有信用的堂费尔南多啊,你夺我爱人、害我性命!你究竟想干什么?告诉你吧,你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达到目的,卢斯辛妲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丈夫!’嗨,我真是个疯子!到了这会儿,事过境迁、脱离危险,才想起来当时应该怎么做;现在,眼睁睁看着人家夺走了至爱之后,才来诅咒肇事的强盗。当时如果有勇气的话,本来是可以报仇雪恨的,现在再就不用来怨天尤人了。总之,当时我是既胆怯又愚蠢,现在惭愧、后悔和发狂是报应。
“神父在等着卢斯辛妲回答,她却迟迟不出声。就在我以为她会拔出匕首以表明心思或者说道出更爱我的真相的时候,却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愿意’,然后堂费尔南多也做了同样的表态并给她戴上了戒指,于是两人就结成了夫妻。新郎上前拥抱新娘,就在那时,只见新娘心痛地晕倒在了她母亲的怀里。现在我想说说当我听到她说出‘愿意’二字、发现到自己的希望已经破灭、她的诺言不过是虚情假意、自己永远都无法挽回那一瞬间的损失之后的感受了。我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完全被苍天抛弃、明显无法站立、胸中没有了可供叹息的空气、泪水已哭干,只有一团愤怒与妒恨化成的熊熊烈火。
“卢斯辛妲的晕倒引起了一片混乱,她的母亲将她的胸襟松了松让她透气,意外发现了一张折叠着的纸条。新郎接过那张纸条,在烛光下读了起来,读完之后,惊讶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托腮帮陷入了沉思,毫不理会人们正在为让他的新娘清醒而惊慌失措。
“看到人们乱作一团,我毫不顾忌地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顾不上是否会让人看见,其实是已下定决心主意,一旦被人发现,就闹上一场,让所有的人知道我有十足的理由憎恨虚情假意的堂费尔南多还有那个已经晕厥不醒的负心女人。不过,命运大概是要我承受更多的不幸,如果有的话,因此就让我当时比现在还要冷静。就这样,我没想对那两个仇人进行报复(因为他们不可能想到我会在那,那是很容易的),而是决定将那报复放弃,将他们该有的惩罚留给自己,而且还要加重分量,如果当时我杀了他们,立刻死人,痛苦马上也就消失了;若是那痛苦长期折磨我,我就得活着受罪。总之,我离开了那地方,去取了我的骡子,让他们鞴好,连个招呼都没打,骑上去就出了城,像罗得一样,再没回头看上一眼。当我一个人置身田野、夜幕的包围之中时,就不再顾忌和担心被人发现,于是放开嗓门破口大骂那两个骗子,仿佛这骂就能减轻他们使我蒙受的屈辱。
“我咒骂卢斯辛妲冷酷无情、虚伪、忘恩负义,尤其是骂她贪慕虚荣,正是我的仇人的家产蒙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移情别恋于那个上天眷顾的人。我一边通过这类秽语污言发泄心中的愤怒,一边又悄悄地为她开脱,觉得一个久居深闺、娇生娇气的淑女听从父母之命也在情理,更何况他们为她选择的丈夫还是个既显赫富有又玉树临风的绅士呢,如果拒绝,人们会说她没头脑或者心有所属,而这将非常不利于她的名誉。接着我转而又想到,如果她宣布我是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可能会认为她的选择还挺好,因为在第三者堂费尔南多插进来之前,他们如果清醒地看穿她的心思,也不可能为女儿再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丈夫,她本可以在进入这种无法选择的尴尬绝境之前,宣布我已经向她求过婚了,那样的话,不论她瞎编出什么理由,我都会认同。总之,我的推测是爱得不深、没有理智、野心勃勃和贪图荣华等等原因使她欺骗了我、耍了我,让我空手而归。
“我就这样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地走了大半夜,清晨的时候来到了这儿的一个山口,接着在这一片看不见路径的山里晃悠了三天,直到见到了几块草地,现在也记不清楚是在哪儿了。当时,我向放羊的人打探这座山里最为险峻之处在哪儿。他们说在这边。然后,我就怀着不了百之的决心来到了这一带。刚到了这儿,我的骡子活活累死了,不过,我认为那牲口倒更愿意摆脱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包袱。我当时只能步行了,山路凹凸不平,饥肠辘辘,没人帮忙、也不想找人帮忙。就这样,我忘了自己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最后起来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感到饿了。我看到周围有好几个牧羊的人,他们肯定喂过我吃东西,因为他们告诉我发现我时的情况,说我满嘴胡言乱语,显然神志不清。到现在,我也发觉自己不是总能神志清醒,有时会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甚至疯疯癫癫,撕破身上的衣服、到处狂呼乱叫、诅天咒地、不断喊着弃我而去的爱人的名字。每当那时,我似乎干不了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打算那么嚎着叫等待死亡。等到清醒后,我只感到疲惫不堪、浑身疼痛,几乎动都不能动。
“我最常居住的地方是一个能够装得下我这病体的栓皮栎树洞。这附近山上放牛、放羊的人们因为怜悯而时常帮助我。他们把食物放在路边或者认为我会经过并能看到的岩石上面。因此,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身体的,本能也会让我有进食的欲望,让我想吃东西。我头脑清楚的时候听他们说,有时,尽管那些送食物的人本来就是自愿送来的,可是我却拦住他们的去路甚至生夺硬抢。我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可能一直要到苍天怜悯我结束我的生命或者让我失忆,忘了卢斯辛妲的娇羞与变心和堂费尔南多的欺辱的时候。上帝如果真能让我失忆又让我活着,我将会更好地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绪;不然,也就只能请求它怜悯我的灵魂,因为我认为没有勇气和能力使自己摆脱这折磨。”
“噢,朋友们,这就是我那辛酸的悲惨经历。请告诉我:我能不再失魂落魄吗?你们不必白费力气劝我和再说那些从理性角度来讲应该对我有好处的话啦,因为对我的没用,那些话可能会像名医开给那些讳疾忌医的病人的药方。失去了卢斯辛妲,我也就无需健全的身体了;既然她原本属于我或者应该是我的,结果却自愿地跟了别人,那么,我本来可以幸福生活的,也就只好甘心接受这一切了。她有意以自己的花心让我永运沉沦,我就让她称心如意,并向后世表明我正缺少这种所有沦落人具有的特性:他们常常以没有慰藉为慰藉,而对于我,这没有慰藉却产生了更大的悲哀和更深的伤痛,因为,我认为,即使我死了以后,我的悲伤也不会结束。”
卡尔德尼奥终于讲完了他那凄楚悱恻、缠绵见长的故事。神父正要准备安慰他几句的时候,却因为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而又突然停住。博学而细心的传记作家希德·哈梅特·贝内恩赫利恰在这儿结束了本书的第三卷,欲知那凄凄艾艾的声音都说了些什么,请看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