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传记继续讲述苦相骑士在一人独处情况下所做的一切。穿着上衣、光着下身折腾了一阵之后,堂吉诃德明白桑丘因为不想再看自己的这种行为而早就已经走了,于是就爬到一块山岩的顶上仔细想那个虽耐心考虑却又一直未能解决的问题:那么多苦修的方式,到底学谁更好、更合适呢?他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罗尔丹就算真的像人们说的那么伟大,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归根到底,他靠的是魔法护身,刀枪不入,仅仅害怕利器直刺脚心,可是他又总是穿着以七层铁板为底的鞋子。最后,终究不敌卡尔皮奥的贝尔纳尔多,魔法不管用,最后被勒死在了其他的地方。
“骁勇暂且不谈,单说他的发疯吧。他的确是疯了,那是因为不但自己在泉边看到了一些东西而且还听牧人说安赫利卡多于两个中午跟人睡觉,而他就是梅多罗,一个鬈毛的笨蛋小子、阿格拉曼特的跟班。他要是真的相信了心上人做了伤害他的事情,即使发疯,也合乎情理。可是,我呢,既然没有跟他一样的遭遇,又怎么能跟他一样苦修呢?我敢发誓,那位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从来也没见过一个从里到外真实的摩尔人、依然像刚出生时那么白璧无瑕,如果把她想歪并因此而像疯子罗尔丹似的发疯,简直就是对她的伤害。此外,高拉的阿马迪斯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做蠢事也得到了人间情圣的美名。从他的传记中看,在遭到所爱的人奥里亚娜的慢待、令其在没允许的情况下不得露面之后,他只是退隐秃岩跟一位隐士结伴,在那儿痛哭和请求上帝保佑,等到苍天在他处于极度悲痛的境地之时帮助了他。如果这是真的,而且也确实是不是假,我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像现在这样赤身露体、跟这些没有惹过我的树木过不去、把小溪里那将为我解渴的清澈流水弄脏?”
这时候,他突然想了想来:他从郎当着的衬衫上撕下了一块布条,然后,在那布条上打了十一大个的结子,然后用那打了结的布条充当念珠念起了《圣母颂》。他最感痛苦的是找不到一个隐士听他说话和为他开导,就这样,就只好在那片小草地上不停地来回走,在树皮和河滩上或刻或划地写下了很多话,或述说自己的悲伤或表白对杜尔西内娅的思念。然而,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保持完整或尚可辨认的只剩下下面这几节罢了:
树木、小草和花花朵朵,
高耸、碧绿加斑斑驳驳,
布满了这片小小山窝,
如蒙怜恤我遭遇不幸
就请听我倾心的述说。
不要为我的苦痛嗟愕,
哪怕是足以惊心动魄;
为了答谢你们的深情,
堂吉诃德曾在此痛哭,
因为杜尔西内娅避居
托博索。
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痴情痴意的深爱伴侣
选择了与人隔绝的地方。
他来此饱偿无辜苦难,
述不清原因和过程。
情思致使他整夜难眠,
那滋味实在无法形容,
以致泪有如流河,
堂吉诃德曾在此痛哭,
因为杜尔西内娅避居
托博索。
原本是为了功成名就,
踏入这片野岭与深壑,
诅咒着那狠心的妇人,
徜徉于绝壁丛莽之间,
苦寻到竟是苦苦折磨。
赤诚反遭无情的鞭打,
没能得到温柔的爱抚,
在那无法忍受的时刻,
堂吉诃德曾在此痛哭,
因为杜尔西内娅避居
托博索。
这些诗句几乎每次都将杜尔西内娅的名字跟“托博索”联系在一起,让那些看到的人忍俊不禁。因为那些人猜想,堂吉诃德一定认为提到杜尔西内娅而忽略“托博索”就会很难让人理解。他们没有猜错,后来堂吉诃德自己承认了。他还写了一些,不过,正如前面提到的,全都难以辨认而且还不如这几段完整。他就这样靠写诗、感慨和激请那片山林中的牧神、树妖、水仙以及带着幽怨哭腔的厄科并且期望它们给予回应、慰藉和怜悯,以此消磨时光。当然,如果桑丘不在,他时不时地还必须自己去找点儿野菜充饥。幸亏桑丘只延误了三天,如果是三个礼拜,可怜骑士恐怕会变得面目全非了。
不如姑且让堂吉诃德去长吁短叹、吟诗作赋,咱们还是先来说说桑丘·潘萨在送信途中的经历吧。桑丘进入大路之后直奔向托博索,转天就到了那家曾在里面遭遇毯子之灾的旅馆前。他刚一看见那个地方,似乎觉得自己再次飞到半空之中了一样,所以打心眼里不想进去。然而,那时却正是可进和该进的时候,因为已到用餐的时间,而他又几日来一直风餐露宿,很想吃点儿热腾腾的东西。正是由于这种需要,虽然还未想好到底进还是不进,他还是不知不觉地朝着那客栈走去。此时,从客栈中走出了两个人并且立即认出了他,其中的一个说道:
“您看,硕士先生,那个骑马的可是咱们那位冒险家的管家说跟随她的主子的桑丘·潘萨?”
“不错,”硕士答道,“他骑的又是咱们那位堂吉诃德的马。”
那两个人当然知道他了,因为他们跟他同住一个村子、对堂吉诃德的藏书做过清理整顿的神父和剃头师傅。因为他们想知道堂吉诃德的近况,所以就立即迎了上去。神父叫着桑丘的名字问道:
“桑丘·潘萨,我的朋友,您的主人到哪儿了?”
同时桑丘·潘萨也认出了那两个人,于是决定不说出东家在哪和做什么事情,所以,就解释说他的主人在某个地方忙着一件很常重要的事情,至于具体内容,即使挖了他的眼珠子,他也不会说。
“那可不行,肯定不行,”剃头师傅说道,“您如果不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就会猜测,其实已经在怀疑了,您也许杀了他的东西、抢了他,因为您骑的可是他的马呀。您必须把马的主人交出来,否则,我们不放过您。”
“您别诬陷我,我可不是杀人劫货的主儿,人之命由天定。我的主人正在这座山里修行,好着呢。”
接着,他就一口气讲出了他主人的情况及遭遇,并说自己正要去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小姐送信,而她就是洛伦索·科尔楚埃洛的女儿,他的主人对之爱得不能自拔。那两个人听得惊讶不已,虽然他们已经听说堂吉诃德疯了和疯到何种地步,每次听到他的做法,还是忍不住要惊异不止。他们要求桑丘·潘萨把要即将送给杜尔西内娅小姐的信给他们看看。桑丘说信写在如果个笔记本里,主人吩咐他一有机会就找人抄到纸上。神父非要看,并说可以代为誊写。于是桑丘·潘萨就伸到怀里去找那个笔记本子,可是不见了,如果是一直摸到现在,也不可能摸到,因为那本子还在他主人的手里,根本儿就没有给他,他也忘了要。桑丘意识到本子没了,突然惊慌失措,接着就又赶紧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结果仍然没有找到,急得他不知所措地双手揪住胡须,连扯带拽,大糊须被抓掉了,接下来又挥起拳头朝自己的脸上、鼻子一顿猛砸,满脸鲜血直流。那两个人见到这种情景就问他为什么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桑丘说道,“瞬间就把到手的三头驴驹给丢了,一头驴就顶一座城堡啊。”
“发生什么事了?”剃头师傅追问。
“我丢了那笔记本,”桑丘说,“本子上有即将送给杜尔西内娅的信还有我东家开的字据,只有凭着那个字据,他的外甥女才能给我三头驴。”随后,他就叙述了丢失毛驴的经过。神父安慰了他一会儿,而且还说,只要找到他的主人,就会让他承认,再按以往的习惯,另写一个字据,即使写在本子上的如果没人承认也就会作废。桑丘放了心来说道,事已至此,他也就不再为丢了那封写给杜尔西内娅的信而难过啦,反正基本上也背得出来,只要他们愿意帮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誊写。
“那您就叙述出来听听吧,桑丘,”剃头师傅说道,“然后,咱们边听边誊写下来。”
桑丘·潘萨手抓抓脑袋开始回忆,不停地跺着双脚,不停的上看下看,差点儿把一个手指肚儿咬掉半拉,害得那两个人干着急,过了很久,终于说道:
“天啊,硕士老爷,我刚刚还记得信上的内容,这会儿却脑子一片空白,只想起来开头是:‘无上侄孙的小姐’。”
“不应该是‘侄孙’吧,”剃头师傅说,“应该是‘尊贵’或‘至尊的小姐’。”
“没错,”桑丘答道,“接着,如果我没记错,下面是……如果我记对的话,是‘撕心裂肺、夜不能寐、遍体鳞伤的人亲您的双手,您是个没心没肺、冷漠无情的美人’,还有什么健康啊、生病啊,差不多就是这类话吧,最后是‘卿之至死不渝的苦相骑士’。”
神父和剃头师傅对桑丘·潘萨的好记性颇为满意,让他又背两遍,说是为了记下来等以后找机会誊到纸上去。桑丘又重复背了三次,每次又都加上了很多胡言乱语。之后,他又讲了东家的各种各样经历,不过,有件事却只字未提,就是本人曾经在眼前那家如今不想联系的客栈里被人用毯子裹着扔来扔去。
桑丘还说,等他将他主人钟情的那位小姐的好消息带回去以后,他的东家就要开始争当皇帝的征途,即使当不成皇帝至少也得当个君主,这是两个人已经约定好了的,而且他相信,凭他主人的胆识和魄力,这件事轻而易举就能成功,那时,由于他老婆也许已经死了,一定得这样,东家一定会给他说亲,把皇后的一个贴身使女嫁给他,那使女将会得到一大块富庶的陆上领地,不要什么湖岛海岛,他对那些不感兴趣了。桑丘边讲边时不时地擦擦鼻子,神情非常坦然,可是,他的可笑言辞却一次又一次让神父和剃头师傅目瞪口呆,使他们了解到了堂吉诃德已经疯到了何等地步,竟然让那个可怜人也丧失了理智。
他们二人并不打算费心让他清醒,反正也无害于他的身心,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吧,听他说说蠢话倒也挺有意思的。所以,他们就让他祈祷保佑他的主子顺利,说不定哪天很可能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当上皇帝,即使当不了至少也得是个大主教或者别的什么大人物。对此,桑丘回答道:
“二位老爷,若是天意,我的东家如果突然不想当君王而愿意做个大主教,不知道游方主教平时都是如何赏赐他们侍从的。”
“一般情况下,”神父说道,“会赐让他们当一个虚名神父或者实职神父,否则,就给一个教堂管事的职位,薪水相当丰厚,外加年俸差不多少的补贴。”
“那样的话,”桑丘说,“侍从必须没有老婆才行,此外至少也应该会帮忙做弥撒。真这样,我可就惨喽!我结了婚,又大字不识一个。如果我的东家不按游侠骑士的惯例去当皇帝而突然心血来潮要当大主教,我该怎么办?”
“别害怕,桑丘,我的朋友,”剃头师傅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说服您的主人,劝劝他,让他知道,一定得去当君王而不是大主教,因为他比起做学问更适合练武。”
“我也这么认为,”桑丘答道,“虽然我知道他无所不能。就我这方面而言,我只想祈求主安排他到既能发挥才能又能给我更多利益的地方去。”
“您讲话有理,”神父说道,“做起事来也必然会像个好基督徒。但是,目前该做的是想怎样让您的主人别再像您说的那样苦修了,没什么用的。首先是想个好主意,其他是为了吃点儿东西,到点了,咱们最好还是进到客栈里去吧。”
桑丘让他们两个先进去,他在外面等着,以后再告诉他们讲他不想进去也不能进去的理由。不过,他拜托他们给他送点儿吃的东西,要热的,还有若昔难得的草料。他们留下桑丘走进了客栈,没过一会儿,剃头师傅便把吃的东西送了给他。然后,两个人就琢磨起了到底怎么才能达到目的,神父想出了一个既可以符合堂吉诃德胃口又能实现他们的目的的主意。他对剃头师傅说,他本人可以装扮成一个落难少女,剃头师傅扮作随从,然后一起去找堂吉诃德。少女请求帮忙,堂吉诃德作为无所不能的游侠骑士一定会接受请求。少女请求堂吉诃德跟着自己去找一个歹徒以洗雪所受之辱,同时又表示堂吉诃德在为她惩治那个歹徒之前不要涉及她个人身份问题。神父确信堂吉诃德会一一应允,如此一来,就可以使他离开那个地方回到村子里去,然后再想办法看看他那怪异的疯病是否还有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