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种的?”土麻子问。
“我种的。”洋麻子答。
“你怎么又这样种?”土麻子脸带愠色。
“怎么?又种倒了?”洋麻子脸露尴尬。
“怎么不是?”土麻子说着声音就高了,也不给洋麻子一点面子:“你这样子种红薯,怕是三年都学不会!”
你土麻子这么说话,不是欺人太甚了是什么?洋麻子想到这里,满腔怒火立马从口中喷射出来:“种红薯,我不要三天就可以学会,别说三年;可是,我肚里的知识,别说三年,你就是三十年都别想学会!”说完,洋麻子把手里的红薯藤重重往地上一甩,昂头挺胸,扬长而去。
土麻子呆若木鸡。
在场的人第一次发现:这么有涵养的洋麻子原来也有脾气。大家还发现:土麻子原来是个欺软怕硬专捡软柿子来捏的家伙。
待客
海魁家又来客了。
海魁家经常来客。
海魁家的客十有八九是公社干部,因为海魁是大部干部,他当大队长。公社干部来了,自然往他家跑。一条线上的人。
这回,海魁家来的是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刘主任是副主任,但大伙儿叫他时会把这个副字省掉,叫的人叫起来上口,听的人听起来舒坦。
刘主任差不多午时才来,带着几个他的手下。也没先打个招呼就来了,搞得海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的不是工作,是招待问题。
海魁忙泡茶。
海魁扭开一个黄色大药瓶的盖,从里倒出一把散碎的茶叶接在手心,用力一扣,进了茶壶。茶叶是自制的瘌痢茶,凉茶的一种,清热解毒。打开热水瓶,手指放瓶口试试,热气很弱,有气无力。昨天的开水。将就着先泡上一壶,让干部们润润口。往壶里冲开水,把壶里的水循环筛出倒进两遍。“喝茶。”海魁边说边把茶水筛在碗里,每人一碗。
水不开,茶叶泡不透,都浮碗面上。刘主任吸溜一口,浮在碗面上的茶叶就沾了他一嘴唇。
海魁急忙去烧开水。
老婆这会不在家,正在田里忙活。海魁像无头苍蝇,东翻西搜,一个一个瓮里掏,看有什么吃茶的东西没有。从一个瓮里摸出来半布袋子瘪花生。饱满的花生拿去榨了油,筛选下来的瘪花生用来待客。这是乡下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海魁往茶几上一撂,“你们喝茶,剥花生,我把老婆叫回来弄饭。”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海魁家比巧妇家要好些,起码米是有的。但菜都是自留地里种的青菜萝卜。家里什么荤菜都拿不出。海魁的老婆说:“讲了那只老母鸡不要杀掉。”原先家里有只老母鸡,那次公社李书记新调来,第一次上海魁家,海魁一高兴,就不顾后果的把它给宰了。是啊,如果老母鸡还在,它每天会给我生一个蛋呢。听老婆这么一说,海魁脸就一阵发烧。
“我想想办法去。”海魁就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海魁两手不空,左手握一枚鸡蛋,右手握一枚鸭蛋,满面春风的回到自家厨房。他从邻居家借了两个蛋。左一碗青菜,右一碗萝卜,没一点荤腥,怎对得起公社的刘主任呀!
借来的蛋老婆做成了蒸水蛋。这是当家菜,海魁先把水蛋端上桌,显摆一下。人不少,海魁就叫老婆多放了些水。好在老婆厨艺不错,盆子是大了点,水也放多了点,但蒸出来的水蛋总归还算结实。洒上一撮葱花,醮几滴芝麻油,色香味就出来了。不过海魁端在手里还是小心翼翼的,怕手势重了,会把这碗蒸水蛋摇晃得变了水。
接下来的菜就没戏了。白菜,芹菜,白萝卜,红萝卜……全部是自家种的,田里长的。
就在海魁上最后一碗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海魁有个儿子,叫小魁,差不多五岁。这个小调皮一个上午都在外面疯玩,大概是肚子饿了,大人没去找自己就回来了。趁大人不注意,小魁来到桌前,爬上条凳,瞧了台上的菜一遍。他对那盆蒸水蛋发生了兴趣。他拿起搁在盆边的调羹,就对水蛋一阵搅和。他搅啊搅啊,拿着调羹的小手不停地在盆里划圈圈。等海魁从厨房里出来,这盆水蛋变成了一盆水。
海魁气得两眼冒火,抡起大巴掌就要往小魁脸上打。小魁立时知道自己闯了祸,露出一脸的惊恐,把眼睛闭上,双手抱着个头,等待海魁的惩罚。
就在海魁的大巴掌要贴到小魁小脸的一刹那,海魁住了手。
当着客人的面,怎么能去揍孩子呢!——海魁不愧是海魁,大队长,有素质。
半晌没听到耳光响,小魁就奇怪的睁开眼睛。胆颤地侧过脸,见一双大手已经垂下,知道躲过一劫,小魁感激地看了他爸一眼。他一骨碌从条凳上跳下来,知趣的躲进了厨房。
“来,刘主任,请上坐。”海魁说,“还有大家,坐上来,吃饭了。”
“这盆是……”刘主任伸长脖子,看着蒸水蛋,疑问。
“不好意思,被这个小捣蛋搅成了水蛋花。”海魁尴尬地解释一句。
“嗯……蛋花,大伙等一会儿,我去加工一下。”刘主任端着这盆水蛋就进了厨房。
等刘主任出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酸辣蛋汤新鲜出炉。
这盆酸辣蛋汤,热乎鲜香,开胃下饭,吃得大伙儿个个冒汗,连呼“舒服”。
一顿饭下来,盆光钵净,连饭甑也挖了个底朝天。
迟到的理解
我一向对父亲心存芥蒂。直到那次面对大学将要毕业的儿子,刹那间才顿悟出父亲那年把我赶出家门的良苦用心。
二十多年前,我结婚,成家,生子,做父亲。单位没房,蜗居在家,角色因此仍是儿子。
一天中午,父亲从单位下班回到家,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常常这样,无缘无故的生闷气,搞得一个家庭气氛紧张,空气都像凝固了似的。父亲扁着个嘴,自顾自地呷一口杯里的酒,慢条斯理地夹着碟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旁若无人。一家人屏气慑息,一个劲地扒饭。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两杯酒下肚,他开始宣泄情绪。
人家阿圆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自己买房,这才是有本事。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眼睛盯着碟子,好像他不是跟我们说话,而是与花生米对话。阿圆是父亲的同事,我们一家人都认识。原来父亲是为这个事生气呀!全家人恍然大悟。
想到为别人家的事把自己家搞得风声鹤唳,一家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我强忍住心里的不满。我装作没事,语气平和地接过父亲的话,这有什么,又不是他阿圆的儿子一个人有本事买房,大惊小怪的。
听了我的话,父亲恼怒的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拍,眼一瞪,有本事你学人家,搬出去住!接着咕嘟一声,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有了老婆孩子,还蜗在家里,有啥本事你,哼!接着又咕嘟一声,这次响声比刚才大,是一杯酒落肚。我瞧一眼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个不停。从父亲喝酒的力度看得出,他的火气升级了。
我明白了,父亲的话是冲着我来的,他说这个事是有目的的,他要借题发挥。我有三兄妹,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早几年就住上了单位的集资房,妹妹已经出嫁,剩下就我在家,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
谁承想,对于我住家里这件事,父亲会有这种看法。这几年,我在家住着,我并没揩老人的油,我和老婆的工资每月如数上交,自己没留一点私房钱;有些体力活儿,我们怕累着他们,都主动抢着干。我想,父母亲毕竟上了年纪,大哥小妹又不在他们身边,我和老婆与他们同住,家里若有个大事小情什么的,正好可以照应。这样想来,也就心安理得了。
那好,明天我就搬出去,看我会不会露宿街头。我赌气说。父亲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能没有骨气。虽然我心里清楚,明天搬出去,对我来说面前会有多大困难。我在单位没房,老婆的单位房子也很紧张。
好啊,有本事就搬出去。父亲嘴里哼哼道。
母亲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着指责起父亲来,这是咱自己的亲生儿子呀,不是树洞里捡来的,你咋这么狠心呢!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焦点集中在我与父亲之间。看我一脸的气愤,哥忙向我眨眼睛,用眼神制止住我,别与父亲闹。我嗫嚅了一下嘴巴,终于还是忍住了。哥的话是要听的,无论父亲怎样无理,他毕竟是我的长辈。
当晚,我也没跟老婆通一声气,独自骑了自行车,急匆匆地去找她单位的校长,求他无论如何高抬贵手,给我解决住房问题,就一间房。就这样,我不顾母亲和哥哥的反对,赌气从家里搬了出来,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心软的母亲自然又吧嗒吧嗒掉了一通眼泪。
住在老婆的单位,旧教室改成的宿舍,一个长单间,中间用布帘一隔,就是一室一厅,里面摆一张床是卧室,外面放一张小桌是饭厅。对面就是小厨房,浴室改成的,进去两眼墨黑,白天做饭也要开灯才成。虽然寒碜,但自己成了一家之长,一夜间心里就有了做顶梁柱的神圣。
我和老婆精打细算过日子,几年工夫,就购置了一套二手房,二室二厅一厨。我们住上了自己的房子。儿子正上幼儿园,新居所离幼儿园较远,于是两位老人每天帮我们接送孩子,并在他们的老房子里吃一顿中餐。某日,我在下班的路上,碰巧遇见父亲接我的孩子回家,一路上爷孙俩有说有笑乐呵呵的。看着他们欢快的背影,我在心里说,小子,你真幸福啊!
我还记得当时请全家人到我的新居所聚餐时的情形。虽然父亲没多说话,但看他的脸色和表情,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酒也喝得啵啵作响。没有好心情,是喝不出这种欢快的声音来的。
又是几年工夫,我们将套房置换,兴建了一栋有天有地有院子的四层楼房,居住条件有了实质性的改善。遗憾的是,此时父亲因病已离我们而去。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犬子还真的不会比别人家的孩子差。我最近了解了一下,阿圆的儿子至今还住在父亲当时羡慕得不得了的那套房子里。
今年暑假,儿子刚从学校回来就找了份暑假工做。那天下了晚班,回到家,他对我说,老爸,你说我大学毕业后,是回家乡找工作呢,还是到广东发展?我想了想,笑了笑,说,这个,由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话锋一转,打了个比方反问他,你是愿意做那只笼子里的金丝鸟呢,还是喜欢做那只自由翱翔在万里蓝天的鲲鹏?儿子眼珠一转,点点头,哦,我明白了。
就在儿子点头的一瞬间,我猛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那年把我赶出家门时的情景。我终于理解了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我还有一点没想明白,为什么父亲当时就不能像对待我的儿子一样,对待他的儿子,给他的儿子一个笑脸,一点尊严呢?
父亲啊,父亲!
其实我都珍惜
发表一篇文章,得罪两位朋友,云亮里外不是人。真是得不偿失。
云亮爱好文学,喜欢舞文弄墨,常写些“豆腐块”文章,偶有作品发表。熟识他的人,见了他,都称他为“大文豪”。他嘴上说“哪里哪里”,心里却美滋滋的。
“大文豪”又在酝酿新作了。一位朋友外出旅游,回来送给他一个木鱼石水杯。这只水杯个大体重,这位朋友小巧玲珑——是个女的,名字也起得小巧玲珑,叫巧玲。云亮想:巧玲出游,买的纪念品肯定不止送我一个人,她肯定带了好几只回来。人家一女同胞,长得又那么袖珍,旅行袋里装满一袋子的石头制品,老沉老沉的,一路上真难为她。怜香惜玉的劲儿一上来,灵感就来了,思路也有了。他一气呵成,噼噼啪啪一阵敲打,一篇千字散文就成型在电脑的显示屏上。稍加修改,打开电子邮箱,鼠标轻轻一点,投了出去。
文章很快见了当地的报纸。云亮的熟人纷纷打来电话,祝贺他大作发表。巧玲也接到了几位闺蜜的来电,祝贺她上了报纸。因为是纪实散文,周围的人一看就知道散文的主人公写的是谁。一开始,巧玲接到电话,心里还是蛮欢喜的,可是后来,接的电话多了,她想来想去,就觉得有些不妥了。
她给云亮打电话:“送你一个水杯,闹得全城人民都知道了。以后谁还敢送礼物给你啊?”
云亮辩解:“这有啥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敢公之于众,就说明我们的关系是纯洁无瑕、光明磊落的。”
巧玲说不过云亮,丢下一句:“你是大作家,我说不过你。”就撂下了电话。以后就再没与云亮联系了。云亮有一次打电话找巧玲,开始是“对方正在通话中”;再打,关机。云亮就懊悔:都是文章惹的祸,以后不写了。
一阵手机鸣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雅娟打来的。雅娟也是云亮的朋友。
“云亮呀,你做事太偏心了。”雅娟说完,在电话那头咯咯的笑。
云亮不得其解:“你可不能诬赖好人啊,我怎么偏心?”
“巧玲送你一个水杯,你就写她,我送你礼物,为什么不写我呢?”雅娟说完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
“这……这……”云亮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回答。一个要我写,一个不让写,叫我如何是好啊!
“你看你,心虚了吧?好了,不说了。”雅娟听电话那头的云亮一嘴的舌头,就挂了电话。
云亮一个人呆坐着,心想:这下完了,多年的友情毁于一篇文章。
云亮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俄罗斯套娃。这是雅娟上次去哈尔滨旅游时买的,送给他的。因为喜欢,他把这个礼物摆在了办公室的写字桌前,每天都能看见它。他珍惜雅娟的友情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可是,雅娟她却……这让云亮很是郁闷。他想:看来,我有必要找到雅娟,向她解释,无论巧玲的水杯还是她的俄罗斯套娃,我都珍惜,写与不写,友情都在心里。如果雅娟还提起为什么只写巧玲而不写她,我该怎么回答呢?针对自己提出的这个设问,云亮在心里自答:对,我就从写作素材的选取应考虑典型性的角度向她讲清楚。相信她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