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放学,初夏的阳光还在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刚到院前,一股浓烈的鱼香扑鼻而来。我深吸鼻子,确定源头就在我家。
我冲进厨房。灶台上,盘子里,两条鲫鱼,和铅笔差不多长,表皮微微焦黄,还撒了葱花。我端起盘子,鼻尖挨着鱼,贪婪地闻着,恨不能将那香味全部吸进肚子。我更想将那两条鱼吞进肚子,但我不能,我知道,今晚一定是王婶要来了。王婶是我残疾的哥哥的红媒,她每次来,母亲都要烧两条鲫鱼,而且,由于王婶特别喜欢吃鱼,我们连一口鱼汤也喝不到。
母亲不在家,许是借肉或鸡蛋去了。看着那淡黄色的上面还铺着一层亮晶晶薄衣的鱼汤,我禁不住抿了一小口,鲜味立即充塞了全身每一个毛孔。再喝一口……
我竟然喝光了鱼汤。
母亲还没有回来,我的贪婪却在膨胀……
贪婪,让我中了邪,让我吃了豹子胆——我将两条鱼吃光了。
就在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突然觉得喉咙有异样。我轻咳一声,疼!再咳,更疼!完了,我被鱼刺卡了。于是一种更大的恐惧袭向我。
我瘫坐于地,想到了黑毛爹——黑毛爹得了癌症,临终前想吃鱼,家人好不容易弄了条鱼,他吃后夜里就死了——妈妈常常对我说他是被鱼刺卡死的。他那么大的人鱼刺都能卡死,我这么小的人还能活吗?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的牛,我的伙伴,我的父母,还有我那即将过门的有点傻乎乎的嫂子,我都见不到了。我怕死,死后我将被埋在那有着很多坟堆和黄鼠狼、野狗的南岗。夜晚,那里阴风呼呼,还有鬼唱歌。
我躺在床上,只觉喉咙越来越疼,我知道我离死越来越近了。我急切希望母亲回来。可是,天都快黑了,母亲、父亲、家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回来。恐惧,裹挟着夜幕,越来越重地压着我。
母亲回来了,她是小跑着回来的。我低低喊一声。母亲不理我,跑进内房,拿了什么东西就又要出去。我提高声音喊:“妈,我……要死了。”母亲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抱着我哭,更没有问我还想吃什么,而是头也不回地说:“死了好,死了就不要我花钱又受气了!”
我不恨母亲,我知道母亲一定又是遇到了难事。我隐约觉得与哥哥的亲事有关,难道是嫂子家又要毁约?是王婶又责怪母亲对她招待不周而作梗了?我管不到这些了,我现在是在等死,我只有恐惧。恐惧死后怎样过凶猛的恶狗村,怎样走危险的奈何桥,怎样喝剧毒的孟婆汤,怎样对付死人们的丑脸、吓唬和打骂……
喉咙还在疼,我困得要命,但一点儿也不敢闭上眼——奶奶说过,要死的人眼一闭,赤发青眼绿鼻、鹰爪獠牙钢腿的索命鬼就来拖他走了。我强睁着眼,绝望地看着屋顶。
母亲终于回来了,一家人都回来了,小姨也来了。
母亲一进门就坐到地上哭——哥哥的亲事真的结束了,真的是王婶从中作的梗。我忽然觉得王婶作梗是因为我偷吃了鱼,就跟着母亲哭起来。
小姨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怯怯地说:“都怪我,我……我偷吃了王婶的鱼……”
“吃了好!你不吃也是被猪吃了,这几年我家的鱼都是被猪吃了。”母亲哭着说。
小姨擦着我的泪,安抚我:“不怕了,你妈不怪你了。”可是我依然伤心地哭着。小姨很焦急,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被鱼刺卡了,和黑毛爹一样,今晚就要死了。”我哭得更伤心。
母亲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快步走过来,抱着我:“我的傻儿子,鱼刺卡不死人,妈妈以前是骗你的。”母亲又对满脸疑云的小姨说,“还不是因为那黑心的女人?为了把鱼省给她吃,我一直吓唬孩子鱼刺能卡死人。我不该那样吓唬他,我错了……”
小姨从锅里盛来一勺冷饭,说:“姐,以后千万别乱说这样的话了,看把孩子吓的,枕头都被泪水湿透了。”小姨让我把饭团整个吞下,我照做。
鱼刺真的没有了——满天的乌云立即消散,心中的巨石猛然落地。
那年,我八岁。
那次,是我第一次吃上整条的鱼,也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