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颜色天地间一片苍黄。
浑黄的阳光透过云层,照着这一片覆盖着淤泥的平原,蒸发出闷人的泥腥气。密密的棉秆戳在淤泥里,脱光了叶子,宛如荒漠里的枯草。
七天之前,这里还是一派风吹棉苗绿浪翻滚直连天际的景象。可是一场意想不到的洪水肆虐了六天六夜,掠走了所有的绿色,只留下了这满目荒凉。
村长领着记者在这片荒凉里趔趔趄趄地走,两人的神情也很荒凉。他们环顾着劫后的田野,久久无言,似乎都感觉到在大自然面前,人是那么渺小。
不远处有棵小腿粗的榆树,枝头竟也没有一星半点绿色。村长和记者都很奇怪,因为洪水不可能淹死一棵树。
他们便向榆树走去。
到了榆树跟前,他们发现距地面一人多高的树杈里搁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定睛一瞧: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躯体,他蜷曲着,一只手耷拉下来,像一根枯树枝。他四周的树枝都没有了皮,有明显的啮啃过的痕迹,细枝上的叶子也看得出是被人采去的。他的黑黄枯瘦的脸横摆在树枝上,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嘴却龇咧着,牙根和嘴角上粘着一些绿褐色的渣滓。显然,那是一些咀嚼过的榆树皮。
村长和记者不觉悚然。
记者问:“你认识吗?”
村长摇摇头,走近一点,偏一下脑袋,仔细窥看那张脸,失声道:“哎呀,是吴老倌!”
记者问:“哪里的?”
村长颤声说:“是我们村的孤老头,六天前守堤时被洪水卷走的……”
村长踮起脚,伸手摸一下树上那只耷拉下来的手。
记者问:“活着吗?”
村长拿不准,没有吱声,想了想,抱着树干爬上树去。
村长到了树杈里,一只脚紧踩着树枝,一条腿紧绕着树干,费力地将吴老倌的身体抱起来,慢慢往树下放。村长冲记者叫一声:“喂,帮忙接一下!”
记者迟疑了一下,心一横,抱住了那两条垂下来的硬腿。村长在树上手一松,记者便支撑不住,连同那具没有知觉的躯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记者惊得噢一声叫,赶紧爬起来,慌惶无措地抓挠身上的泥巴。
村长跳下树来,俯下身子,轻轻摇摇那躯体的肩膀,叫唤了一阵,毫无反应。搭搭脉,脉搏好像已经没有了;再探探鼻息,也若有若无。只是那身体,似乎还未完全僵硬。
村长说:“先背回去再说。”
村长蹲下身子,背起吴老倌,一步一步往远处村子里走。记者忙跟在一侧,一只手扶着村长的胳膊。
村长喘息着,摇摇晃晃,脚从泥里拔出来时吧唧作响。记者慌惶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他回头望望苍黄的天地,以及那棵兀立其间的榆树,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
“喂!”村长背上突然发出一声干涩的呵斥,使得村长和记者猝然呆住。记者惊愕地发现,原本低垂在村长肩侧的那张瘦脸已举了起来,眼睛半睁,微弱却锐利的目光直刺向他。记者打个冷噤,只见那张粘着榆树皮渣的嘴又张开了:“快把你的鬼脚松开!”
记者赶紧往旁边一跳,一株棉花苗如同一朵绿色火焰从他脚底下弹跳出来。记者惊奇之极,那确是一株活着的棉花苗,它抖掉了身上的泥沙,斜斜地站立着,向着苍黄的天地挥舞着绿色的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