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他问。
“你还想有事啊?”瘦警察没好气地挖他一眼。
“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就没个说法?”他忍不住硬气起来。
“怎没说法?有人举报你涉嫌招妓,带你来调查,结果证明没有既成事实。如果你还要别的说法,那么我告诉你吧,为人处世,少管闲事!这就是最好的说法!”瘦警察振振有词地道。
他愣怔一下,立即敏感到了带他来派出所的真实原因。他的脸立即绷了起来。胖警察和蔼地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作家多多包涵啊!走吧走吧,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自己都不想呆呢!”
他出了门,走到派出所院子里,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一辆白色丰田轿车旁。她披着一头长发,穿着挺括贴身的米色职业套装,晚霞的余晖洒了她一身,显得很精神,也很美。他迟疑了一下,才将她认出来,她是向丽娟。完全脱了一个壳的向丽娟。
“你好!”向丽娟大方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手一摊,“请上车!”
他也不客气,屁股一扭坐了上去。
向丽娟熟练地驾着车上了道,侧脸向他一笑:“晚上我给你把酒压惊。只怪我事多,没早打你的招呼,要不也不会闹出这种误会。”
这不是什么误会。但他没反驳她,只用眼角余光悄悄地观察她。她肯定卷入了这件事,只是不知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此时作家的想像力完全不够用了。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也许是打了粉的缘故,眼角几乎看不到皱纹。无论是外貌还是精神状态,她都不是过去那个向丽娟可比的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弥漫出来,让他有窒息之感。
她将他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酒店,进了一个包厢。她熟练地与老板打招呼,熟练地点着菜,看来是常来的地方。待她点完菜,他才跟她说出第一句话:“看来,你活得挺滋润啊!”
她笑笑:“还可以吧,比谢见屏强就是。”
他感慨地:“你变化真大。”
她又莞尔一笑:“你的变化不也是脱胎换骨了么?人总是要长大的嘛!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谢见屏,还有别的人,都是促使我成长的因素。”
他看着她说:“过去,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凝视着他,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态:“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是以为你影响了我的生活吧?要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现在的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过的是我喜欢的生活,我塑造了我自己。想起过去我对你的态度,才真是可笑呢!我发现,你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没变。”
他淡然一笑:“也许吧,我可发现你骨子里都变了!”
她也笑:“与时俱进嘛!”
菜上来了,向丽娟指挥服务员开了一瓶法国干红,斟上酒,举杯相敬,口口声声为他洗尘兼压惊。她的语言、动作、表情甚至于一个细小的眼风,都很协调很到位,既得体又老练,很轻易地就能熨平一个人情绪上的皱褶。不经意间,他就轻松愉快起来了。酒过三巡,他笑呵呵地问:“向部长,今天这出戏,谁是导演啊?”
向丽娟跟他碰一下杯:“谁导演不都一样?有时候,生活就是导演,我们就是导演,是我们自己导演了自己的人生。”
他说:“你们领导真是伯乐啊!公关部长这个角色对你是再合适没有了,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不过,今天我要是不按照你们的规定动作演戏,你们怎办?”
向丽娟沉吟片刻,看着他说:“那就难说了,说不定会再带你去那个地方,然后叫你单位来领人……你们文人总是很风流的,很容易犯老毛病是不是?”
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放下了筷子。
她眉一扬,脸上荡漾出一圈笑意来:“你看你,见风就是雨,还当真了呢!有我在这,怎会呢?再说作家嘛,都是绝顶聪明的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怎会闹成这样呢?你心里不过意,想替过去的朋友做点事,我完全理解。再怎么,我也是操作工出身嘛!关心弱势群体,是应当的,说明你有艺术家的良心,嗯,怎么说的?一颗金子般的心嘛!但问题是,你的关心介入是没有用的,除了添乱,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做事一不能越界,二不要勉为其难。”
他有些糊涂,他并没有介入。他默默地听她说,看她生动的表情。
她偏着头问他:“你说,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他想想,老实地说:“说得对,我的关心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眉开眼笑:“就是嘛!还得实事求是嘛!你要是实在心有不甘,回去写小说吧,只要不用真名,随便怎么写都行,无所谓的。你看,你在家当个作家多好呵,天马行空,想怎写就怎写,又有社会地位,又好赚钱。听说,电视剧稿酬都到了两三万块钱一集了吧?我要是你,专写那种悲欢离合的电视剧,既让观众又哭又笑,又大把大把捞钞票,多惬意!”
他举杯道:“好,谢谢向部长指点,回去就写电视剧,骗钱骗眼泪!”
两人便又仰头将一杯酒喝光,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他本不善酒,头慢慢地有些大了。他斜眼看向丽娟,被葡萄酒滋润之后的她脸色愈发的红艳,闪亮的眼神习惯性地带了勾。他想起了妖艳这个词。
一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向丽娟送他回招待所时夜色已笼罩了四周,厂区灯火通明,机器声如无形的波涛汹涌起伏。他喝得有些微醺了,但神志还算清醒。进房间后向丽娟特意到卫生间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然后就要告辞。走到门边她忽然揭起他的一只衣袖,仔细察看他的胳膊,说:“还有疤痕吗?”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她还记得过去,记得她曾用剪刀表达过的爱恨交加。他别开脸说:“没有,原本就没留下疤痕。”
她调整一下身子,抵近他的脸说:“想来真可笑,那时我嫌你……”
他笑笑:“嫌我是别人嚼过的馍。”
她忽然显出一些羞涩来,抚一下头发,低头说:“那时候观念不一样。其实,别人嚼过又怎样?自己嚼有自己的味道嘛!只要是块好馍,即使别人嚼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自己喜欢嘛。你不晓得,后来我好后悔,好后悔那个晚上那么固执,不肯给你……不过,我在梦中给过你了,真的。”
他不敢看她,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气息。
她抬起头,盯着他:“要是我现在给你,你会不会要呢?”
他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关于她的某些传闻。
她很敏感,眼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扬眉道:“不过我晓得,现在是你嫌我是别人嚼过的馍了!”
他刚想否认,想说点什么,她用一个指头按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她张开双臂拥住他,用力抱了抱,回头走出门外。他送出门,默默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有些伤感。
但是,当他回到房间里,那伤感就烟消云散了。他看到他的旅行箱被人打开了,衣物散乱。他马上进行了清点。还好,他的数码相机、随身听等物品都在,不见了的只有那本不知谁送来的《关于青衣江氮肥厂改制的情况汇报》。还有,他的日记本也被撕去了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