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无风。蝉儿躲在树叶后,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叫,把四围的山岭溪谷以及那条夹在山峡中的公路,唱入一片昏昏沉沉中。
山上松林密密匝匝,蓊郁苍黑,默然不语,似在岑寂中与炎热作无声的对峙,仿佛睡去,仿佛凝固……
忽然,从黑苍苍的林子里,悄然闪出一个白点来,接着那白点又带出一个黄点。
白点和黄点在山径上缓缓移动、飘浮,忽隐忽现,越来越大,到了山脚公路上,才看清那白点是人,黄点是狗。
狗被人牵着,颈子上拴着根铅丝链子。
人牵着狗,向公路边一个米粉摊走去。
米粉摊掩映在一片树荫里。几只待洗的碗散在桌上,蝇营嗡嗡。摊主是个年轻人,恹恹地坐在竹椅上,右手兴味无穷地搓着脚丫。一片油光在他额上闪烁。听见脚步,一昂头,瞥见拢来的人与狗,眼一亮,忙趿上塑料拖鞋,站起身来。
“嗬,才打转呀?”
牵狗人点点头。他年纪与摊主相仿,抹抹汗说:“家伙,牵出我一身饱汗!硬是不肯往生地方走。嘿,这个山巴佬!”
铅丝链子狠劲一拖,狗颈上顿时现出一道沟来。狗怔怔地在摊侧一棵苦楝树下立定。
“嘿,好壮,怕有二十来斤吧?”摊主窥狗,眼神勾勾的。
“二十来斤?那是你的秤。至少三十斤!”牵狗人在小桌前坐下,扯起白衬衫衣襟煽风,那些在碗边上嬉闹自得的苍蝇都打着旋飞了起来。他刚一皱眉,摊主已筛了碗凉茶放在他面前。
狗站着,转动脑袋,顾盼四周,旋即蜷作一团,静卧于地,懒懒地微闭眼睛;猩红的舌头吐出老长,一边喘气,一边从上面滴下一些闪亮晶晶的涎丝。
“来碗粉么?”摊主笑眯眯地。
“又想赚我腰包里的票子?”
“你这是哪里话?咱们谁跟谁?我是那种锅里不争碗里争的角色么?!”摊主白他一眼,顿了一下,问,“哎,你舅公怎么舍得把他的宝贝狗让你牵走呀?”
“他不赶山啦。他们那儿不是划自然保护区了么?打野物要罚款哩。这家伙,凶,放上山,不叼只兔子,就噙只野鸡回来。那年,若不是它拼命咬住花老虫的一条腿,我舅公早变成一堆老虫屎了!”
“啧啧,它还真有两手!……这么说,它也‘待业’了?”
“待个屁,等死。”
“哦?你打算……”摊主眼里放光。
“这家伙,也够造孽的……”牵狗人不理他,喝口茶,兀自说着,“自从被链子绹住后,天天蒙蒙亮时又叫又跳,要上山呐,弄得全村都不安宁,地上,被它四只爪子刨出好大一个坑!后来嘛……日子一长,它也不犟了,成天困懒觉。舅公每天给它一小块肉吃。不给,心里过意不去,它过去哪天不开荤?给吧,哪里给得起?只好叫我牵来……家伙,一身好肉!”
狗将嘴巴搁在前爪上,舌头触着地面。一只苍蝇在它眼皮上爬动,它也不眨眨眼。
“我说,你怎么处理它?镇里不许养狗哩,怕狗疯了咬人。”摊主甚表关切。
“这个嘛……它迟早是碗菜,”他瞟瞟狗,说,“卖。”
“那就卖给我吧!”摊主欣喜地,“作三十斤,八毛钱一斤,怎么样?”
“尽想便宜事,”他拿手指朝狗戳戳,“你看看它是何等角色?它咬过好多野物?哼,二十四块,想偏了你脑壳。”
“嘿嘿,我不是买猎狗,是买菜狗呐!”
“……哼!”牵狗人心有不甘,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是拿眼珠乜那狗。
狗只懒懒地养神。
摊主搬出钱匣子,兴奋点起票子来。
公路一端响起嗡嗡的声音。
蜷伏的狗忽地睁开了眼皮,两只耳朵愣愣地支立起来。
一辆红色摩托车从远处驶过来,拖着一路翻滚的黄尘。
狗蓦地撑起两只前腿,接着又立起两只后腿,脑袋往地上一埋,向公路当中奋力一跃。
“嚓”一声响,链子把它拽了回来。
“家伙,搞什么名堂?”牵狗人呵斥道。
摩托车愈来愈近……
狗瞪着前方,眼红红的,又腾跳了几下,暴怒地狂吠着……
摩托车快到跟前了。狗倏地伏下身子,四条腿猛地一撑,全身伸展成一支箭,朝摩托车劲射而去。
“砰!”狗撞在摩托车后轮上,弹开一丈多远,惨叫一声倒在路旁的水沟里……摩托车绕了一个弧线,突突地远去……狗在沟里打个滚,爬了起来,狂吠一声,倚着沟坎站定,恶狠狠地盯着摩托车,直到消失……
牵狗人和摊主好久才醒过神来,这事太突然、太出乎人意料了。
“家伙!它以为摩托车是野物呐!”牵狗人喊着,和推主兴奋地跑到狗跟前。
牵狗人捡起拖在沟里的半截链子,轻轻一拉:“走!”
狗却訇然倒下了。
他们吓一跳,这才看见狗的耳根边有个大窟窿,一些红的白的黏液正从里头往外流;狗睁大着眼,两只棕色的、圆圆的眸子,直直地瞪着那边山上的一片莽莽的丛林……
蝉长一声短一声嘶鸣着,将沉寂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