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饭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威斯特伐利亚的火腿烤鸭子,还有一个杏仁布丁,还有你最爱的香槟酒。打仗以来法国葡萄酒很少能买到了。天,如果我们跟法国开仗,就得什么东西都改新样儿,我真不知道怎样弄法才好呢!你怎么看?伯爷跟赛得勒还有别的许多人都说会这样——”她这番话说得很快,使得双方都没有思索的余地。然后她便披着一件白绸的寝衣,拖着一双银色的木屐,回到外间来了。
她缓缓走向他身边,他那一双绿色的眼睛黑得如同潭水一般。他喝干了杯里的酒,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她面对面地对视了一刻,却并没有动手去碰她。她紧张的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但他只皱皱眉头,转身重新拿起一杯酒。她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去准备饭菜吧。”
她走进了厨房,那个菜馆侍者怕汤要冷还在用小火煮着。她亲手上过了汤,他们就开始吃了。其时双方都都想要维持一种活跃的谈话气氛,可是总显得无精打采,并且不时要安静下来。
他讲的都是他曾经捕获五条荷兰船,都是非常贵重的;又说他认为英国跟法国一定会起战争,因为法国要跟英国争夺利益,并且要帮助荷兰,免得跟西班牙联盟。琥珀对他说的呢,又是一番她从伯爷和赛得勒那里听来的消息;说起罗斯托夫脱一战,如果不是卜克亨冒着伊克谷的名义下令停战,才让那个已经击溃的荷兰舰队得以逃脱,那么英国会有更大的胜利。还有一段她自以为更动听的,就是劳彻思特伯爵大胆地拐走大财主的女儿冒蕾姑娘,以致万岁很是生气,将他关在堡塔里。
这时他说到这顿饭菜很好,可是他吃得很慢,像没有胃口的样子。他就放下叉儿。“对不起。琥珀,我吃够了。我不觉得饿。”
她就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身边,因为她的恐惧又开始加深起来了。他不像是疲倦,他好像真的有病了。“也许你该休息了,亲爱的,你一宵都没有睡过,现在应该——”
“哦,琥珀,这不能瞒你的,我已染了疫病了。原来我还以为不过是失眠,现在我已出现其他染疫的人的很多病症——没有胃口,头痛,眩晕,出汗,现在我又开始觉得恶心了。”说着他就摘下了他的食巾,推开了他的椅子,慢慢站了起来,“我看你要独个人走了,琥珀。”
琥珀直直地看着他。“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总该已经知道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有染疫,你的精神也很好——只要睡一觉,我包你会觉得好些。”
他勉强地一笑,可是摇摇他的头。“不,我知道你是看错了。我只希望上帝保佑你不被我传染!我不能跟你亲吻,我是怕要——”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帽子和大衣呢?”
“你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你必须待在我这儿!哦,天,像轻微的不舒适我也时常要有的,可是到第二天就马上好了。一点小病没什么的,不一定就是染疫!你如果没事——那么我们明晨就动身好了。若真有病呢——那么我也留下来服侍你好了。”
“哦,琥珀,亲爱的——你不能为我这么做,也许我等不到几天就要——”
“波卢!不要说这种话,即使你染了疫,我也会服侍你,一定让你好起来。我从莎娜姨妈那里学过看护病人。”
“不,这病会传染的——也许你也会生病。这种疫病是非常危险的。不,我必须走,去拿我的帽子和大衣来罢——一定快点。”
他背过身去,当初竭力掩饰的那种忧郁神情现在清晰表露出来了。
琥珀紧紧地搂住了他的一条臂膀,决计要把他留在这儿,即使是将他打昏过去也不在乎,因为他若撞上了巡街的警察,她知道巡捕就要把他当做一个醉汉抓去的——这种事近来常常有——或者将生硬的把他送进疫病院里去。现在她已相信他的确是染了瘟疫了,就决计留他在这里好好照顾。
“你先去火炉旁边的长榻上面躺一会儿,我马上去给你煎一服药来。你这种情形是必须待在这里了。我可以发誓,我一定会使你舒服些。我马上回来。”
她扶着他走到屋角的炉边。他虽然仍旧不愿意留在这里,可是早已经没有力气离开,一分钟之后,他就已头晕眼花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得幽幽叹了一口长气,向一张满是垫子的长榻上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随后他像很冷似的全身都在颤抖,可是他的褂子已被汗湿透了。琥珀马上迅速而轻声地跑到卧室里,拿了一条厚实的棉被将他盖起来。
这时她才稍微安心,知道他再也无力离开,大概不久就会睡过去了。于是放心的跑到厨房里,将拿尔贮的一些药草搬出来,然后找了个药罐儿,按着他的病症一味一味细心准备着。咳嗽草、狗舌头、酸果儿是治呕吐的;万寿菊、磁花菜能够退热的;圣诞蔷薇、车香草、龙葵儿是治头痛的;这些味药都按星象表配合起来,每样据说都和天上的星象相应,所以她深信它们一定能够减轻波卢的痛苦。
然后她将一些热水倒进药罐里。但是炉里的火已经烧的很弱了,她就添上一点煤,并且放了一把木片,跪在地上抽起风箱来。终于炉火旺了一些,她就又急忙回到起居室来看看他,虽然她并没有听到卧室有什么声息。
他静静躺在那里,那棉被已经跌落了。他忍不住地翻动身体,眼睛仍紧紧地闭着,可是面孔已经有些扭曲了。她弯下身去看看他,重新替他把棉被塞好,他也睁开眼睛朝她看了看,突然甩掉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地一推。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苍桑而沙哑,他那灰绿色的眼睛仍然在那里闪闪发光,可是他的眼珠已经红得肿起来了。“我叫你离开这里——马上就走吧!”他最后这几个字似乎是用尽力气喊嚷了,说着他将她的手坚决地甩开。
琥珀惊呆了,以为他已发起狂来了,可是她让自己保持镇定,用一种平静而抚慰的声音回答他。“药已经煎上了,波卢,过一会儿就煎好了。你吃了药就能好就可以走。现在你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罢。”
他就似乎突然安静下来。“琥珀,哦,你赶快走,不要再管我了!我也许明天就要死了——你在这里会被传染上的呢!”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突地用力一推,他就重新倒在枕头上,于是她知道,我至少是比他强壮了,我不会让他走了。
她在那里站着,低头注意着他,可是他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就趁这空儿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去了;她找到一个瑊钟,不想一失手落在地上,不由吓得自己心惊胆颤。随即,她就听见房里有响动。
她拎起了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起居室,见他已经站在房中间,毫无目的地在那里四下看视。她发出一声惊叫,连忙奔到他身边。
“波卢!你怎么起来了?”
他掉转了头,发怒般地瞪了她一眼,抬起一条臂膀叫她快走开,同时嘴里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她一把抓住他,他反过来一推,几乎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又迅速向他扑回去,用尽全力将他拼命地拖。他打了一个踉跄,没有站稳脚,两个人儿一同倒在地上了。琥珀半个身子被他压在底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眼睛嘴儿都开着,却是晕了过去。
琥珀无力地躺在底下待了一会儿,又挣扎着将身子抽出,站起来。然后她蹲了下来,叉着他的两个膈肢窝,希望将他拖进卧室去;可是他的个儿和体重都比她多很多,她竟丝毫动弹他不得。她拼命地拖拉,同时吓得大声地喊叫,因为她记得暴风和显芝这时应该已经回到楼上了。
实在是拉不动,她就急忙转身穿过厨房,从后楼梯直奔到他们的房里,门也不敲就冲了进去。暴风、显芝正靠在边上闲眺吸烟,见她的样子都不觉吓了一跳。
“暴风——显芝!”她嚷道,“你们快来帮我。”
说完她就转身出来,重又打楼梯急忙跑下。那两个人熄了烟斗跟她跑下来,穿过厨房、餐室来到起居室,却看见波卢又已笔直地站在那里,两脚分得很开站着,做着一个把势,他站的不稳肩膀正在慢慢摇晃着。琥珀冲到他面前,那两个人在后跟着,却离开一段路,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向前走来,眼睛迷茫却凶恶地对他们瞪视着,仿佛嫌他们挡住了自己的路。他那样儿活像一个酩酊的醉汉,摇摇晃晃走不稳路。
当时琥珀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看着他,并且给他让出了路来。但是看到他踉踉跄跄随时都要栽倒的样儿,她的两只手儿担心地伸过去,却又始终没有碰到他。他穿过了起居室的门,进入了前室,当走到楼梯顶上的平台时,站住。歇一口气。他开始往下走,又突然哼起来,身子晃晃荡荡地连忙抓住栏杆。琥珀吓得尖叫起来,那两个人连忙抢先奔出将他扶住了,才没有摔下楼梯去。于是两人一起挟着,他就只得听凭他们把他拖回起居室去,他的头垂着,又没有了意识。
琥珀马上跑到卧室里,将罩被盖被都掀开,指挥他们将他重新放到那白绸的褥单上,然后脱去了他的鞋子和袜儿。她看到那双袜儿已经是怪黄色,并且散出一种刺鼻的臭味,是他身上向来没有的。她正要去解开他的褂子,这才意识到暴风显芝两个站在身旁,急忙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看见他们惊恐地瞪视她,她就看出他们心里已经明白,刚才他们来帮扶的并不是一个醉汉,而是一个害疫病的人。
“你们都回去吧!”她见他们脸上那种恐怖的神情,心里很是不满,便呵叱他们走了。他们早就期望这一声,连忙奔了出去,砰地将门带上了。
他的汗衫被汗完全浸透了,统统粘在皮肤上。她捡起了身旁自己的一件小褂儿,将他身上擦干了。然后她将他的衣服统统都脱光把汗擦掉,拿条被头将他盖起来,又把枕头抽去,因为她知道他是向来不用枕头的。他又安静地仰卧在那里,只是有时会有几句不清楚的呓语。
她趁这机会急忙跑到厨房里,药罐里的水已经快煎干了,可是还没有完全煎透。她一边在那里等着,一边找找橱柜里还有什么食物。可是她平时都是从外边叫饭菜进来吃的,所以没有什么储存,家里只有一些橘子饼、一碗樱桃、几瓶葡萄酒和一瓶白兰地。她站在那里想着哪几样东西必须要备办,同时又注意看着药罐里的汤药,又侧耳注意房里的动静。药终于好了,她将它泌进刚才的那只瑊钟里。那药的气味非常难闻,她用一条毛巾覆着送到房里来。
这时波卢正侧躺着,用一条肘膀子支着躺在那儿,见她进去,朝她看了看。她见床前面有一堆圬物,知道他刚才呕吐过了,他脸上满是尴尬的表情,对于吐在她的床前很不好意思似的。他好像要跟她说话,可是没力气,又无奈地倒回床上去。琥珀曾经听说有人染上疫病一天就死了——可是她直到现在仍旧不相信病症的变化能有这么快。
这时她又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了。
她跪在地上,开始擦他呕吐的东西,一面想道,我要请个医生来,至少他总比我多懂得一点。
她想给波卢喂药,波卢推开了,硬着舌头喃喃道:“我要喝水。我很渴,渴得要命。”说着他将舌头伸出来,仿佛等着拿水润一润,她却看见它是发肿的,舌尖上一片血痕。
她从厨房拿了一桶凉水来,他急切地一连喝了三杯,好像舒服了一些,重新倒回床上去。她看着他静静地躺了一刻儿,便重新去找仆人们,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她推门进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见一些琐碎的东西散落在地板上,旧木橱的门大开着,空了,还有抽斗柜的抽斗也散落在地上了。原来他二人已经拿光了东西跑掉了。
“溜了!”琥珀喃喃地说道,“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但她立刻转回头,又重新跑回卧室里,因为她一刻都放心不下波卢。
他还是躺在那儿,却不停地翻来覆去,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已经听不出什么话来,似乎已经昏迷了。她绞了一把冷水毛巾,摊在他的头颈,又重新把被褥按平,擦掉他身上继续沁出来的汗。然后她开始收拾房间,先捡起她自己的衣服,然后把他的衣服也晾了起来,又拿进一个盆子来防他再呕,又备好一个银尿盆。她一直忙碌着,惟恐手一停了就要心中惧怕。
已经差不多十点,街上也已经安静了,只偶尔听见一辆马车辘辘地滚过,或是一个照火把的仆孩歌唱而过。不多会儿更夫走过了,摇着铃铛并且叫喊:“已经过了十点了,是个晴天的夏夜——一切平安!”
波卢夜里一连犯了好几次恶心,每次她都着急地将他扶起来,拿着那个盆子去接着,一面又不忘帮他盖好被子。最后一次他终于吐出来了。吐了之后他想要下床,她把他挡住,急忙拿了那个银尿盆来。同时,她看见他的右腿夹里已经起了一个柔嫩的红肿,这就是疫肿的开头了,于是她希望的一切消失,只是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