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渔溪街的暑天,又热又闹。热的是因为通风欠佳,东风才上岸,就先被九龙山挡了一阵,再缓缓地吹近街区时,又叫龙眼树林屏蔽住。闹的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众多,福清话、福州话、兴化话、闽南话交错地放开嗓门,各唱各调,组成没完没了的大杂唱。太阳一躲入大帽山,人们就向店前“三和土”的地上泼井水。暑气逼得谨慎的渔溪人明知有山匪、海盗的威胁,却又不得不把竹床搬到店前露宿。
阿海与他的两家人,在炉灶旁烤了一天火,自然也与邻居一样,在店门前纳凉。他那高大的身躯,坐着还比不少站着的人高,加上他那满腮胡须和胸前的一绺黑毛,是这渔溪山所罕见的,因此很引人注目。有他在,临近纳凉的人多一点安全感,只有“老油桶”那一帮人,见他在就绕道而行,退避三舍。邻居们熟悉了,开玩笑地把他叫做“门神钟馗”。于是,大人们仍叫他牛田哥,孩子们就改口叫“门神伯”了。门神伯、门神伯地叫着,阿海听了,总是眯着眼睛笑笑。阿海喜欢渔溪这地方,他感到此处地富而人友善。但不知这友善的人群中,为何却流传着使自己烦恼的闲言,心中难免又纳闷。四邻八舍的渔溪人,原本是喜欢这个牛田哥的,人人皆知他和善甚至慷慨,到他店里吃欠账,没二话,只遗憾他“占人妻室”,道德欠缺!但人们背后也有所议论:闲言中的牛田哥与见到的像是两个人。难道这是个阴阳派人物?于是邻居们又都不愿太亲近他,自然也就不甚了解他们家的底细。
美玉是在“秋老虎”的季节里“坐月子”,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闷热了整整三十天,不过,满月后出房门时,在光照下显得更为丰满与白皙。她有了个胖儿子,精神有所寄托,来日有所依靠,自信心强多了就不必与依妹斤斤计较。到了一年中她最喜欢的秋凉季节,她的心境便更愉快。此时,每想到依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坐月子的时候,她总要为自己平时因嫉妒而常与之过不去感到歉疚。因此,她看到依妹大着肚子在店前行动不方便,进厨房又太辛苦时,便执意不让妹子下楼做事。这种难得的关切之情让阿海夫妇感动,也受到她母亲称赞与鼓励。
日复一日,“半桶水”谋士张有财,在店前不见依妹端碗,在店后也不见她倒馊水。他想,如果依妹住到林府待产,那就无法得手了。但他想想又感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福清哥让女子回娘家分娩是很少见的情况,何况他们只不过是义亲。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花钱请人去林府打听,结果证实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依妹不在那里。那么,这婆娘躲到哪儿去了呢?他也曾转弯抹角地问“龙海之家”的邻居,却不得要领。张有财在得不到任何信息的情况下,不得已只好亲自进了“龙海之家”。他每次都要了一碗鱼粉,趁机东张西望,可是也毫无收获。但有一天,他吃着吃着,听到楼上摇篮的摇动声,一联想,乐不可支。嗨!这岂不找到了猎物!张有财高兴得差点忘记付账,就离开“龙海之家”,直奔五岭山,跑得拖鞋都断了耳。
有一天的近午时刻,“兴福祥”杂货店又给林府转来一封信。这次写信人仍署名“郑德民”,内容还是与第一次差不多,但收信人改为林继祖。林府三兄弟读信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快去叫阿海!”阿海得悉,立即丢下手头的厨刀,手也不洗就快步赶赴林家村。在他出店门后大约不到一刻钟,渔溪街尾就响起三声枪声,紧接着,就有人到警察所报信:“土匪抢劫街尾商店。”光天化日下敢进街抢劫的,绝非小股散匪,这是不常见的事。警察所长立刻调集人马,留下一个站岗的,就匆忙往街尾方向奔去,声势很大,引起街上行人乃至店家惊慌。至于镇自卫队也就是镇丁几个,他们有枪未必会用。他们的职责是跟着镇队副到附近乡村催壮丁、抓壮丁、收“草鞋礼”即一种不许叫做“敲竹竿”的额外收入。他们驻扎在“铁律大厝”,一座像炮台的三层楼建筑里,易守难攻。他们听说有土匪进街,立即把铁门一关,退上屋顶看热闹,管你谁家遭殃!他们向来跟土匪互不侵犯。
正值街上行人慌乱的时刻,“龙海之家”门前两个汉子,突然进店并即刻戴上留着两个眼孔的头罩,吓令店堂食客统统趴在桌子底下,随即冲上二楼。只见其中一个上楼后自摇篮中抱起小孩,并紧紧地搂在怀里。另一个大声喊道:“快放下!放下,不可误了大事!”接着,他俩架着惊慌失措的依妹下楼往店门外拖去。趴在地上的美玉母亲见势立即爬起,冲出门外,拼命地追着、哭着,喊天呼地骂着:“放我依妹!放我依妹!没良心的!”她显然认出人来,但被推倒地上。美玉去把她护起来,母女俩抱头痛哭。美玉说:“赶快去叫海哥!”
阿海跟林府三兄弟一起,正与暂时退驻林府的平潭罗县长及其手下人分析敌情。他们对郑德民是否会进攻渔溪,意见分歧。在日军占领县城及海口镇的时候,郑德民的“和平救国军”曾占领了高山镇并时时骚扰龙田镇。那时保安团守驻的只有东张、渔溪两镇。罗县长他们估计,郑德民是有可能要占据渔溪,以威胁并牵掣东张,这说明日军有再度侵犯福清的计划。但阿海认为,如果此举是日军侵入之前导,郑德民的这一封信,岂不泄露军机?显然,他仍认为郑德民不吃“窝边草”,是不会进攻自己家乡的,因而认定此信有诈。可是,罗县长思考更深一层,他认为既然有“曲线救国”之说,那么,姓郑的此举就算是送个暗示,以便将来对军统头子有个交代,也不足为奇。无论如何,应即派人向东张保安团通告此事。
林府大厅正热烈议论的时刻,美玉母亲奔入林府大门,便瘫倒在地上。佣人们惊慌大叫,阿海及大厅里的人都急忙赶到。阿海把姆妈的头抱在怀里之后叫道:“茶!茶!”闻讯而至的继祖夫人更正道:“参汤!参汤。”
在大家忙于救醒美玉母亲的时刻,罗县长即令他的敢死队,紧急备战。不到三分钟,十二条好汉已戎装待命。罗以为必是敌人逼近了,但美玉母亲醒来却喊道:“快救依妹!依妹!没良心的……西面、西面……”
阿海放下姆妈,冲入继祖卧室,熟门熟路地拿了驳壳枪奔出大门。但罗县长以为“没良心的”是指阿海,说不定因两口子斗嘴出了事。在这种情况下,制止阿海持枪闹事最为要紧,因此,罗立即命部下把阿海拖住。待到弄清是非,已耽误了不少时间。
郁家贵和张四一班人,把依妹架到路西的龙眼林中,照老办法用绳子将她绑在竹轿上抬走。一路上依妹大哭大叫,但这班人只管拼命赶路。阿海和罗县长人马火速追赶,但到他们能看得见轿子时,郁家贵他们已接近五岭山下了。罗县长下令向天开枪示警,并亲自喊道:“放下轿子!”
但郁家贵他们却把轿子垫后,迅速上了山岭,这时,阿头的机枪响了。
罗县长手下的人加上阿海,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枪手,又握有三挺冲锋枪,要对付三十来个土匪是不成问题的。无奈土匪据有人质作掩护,又在暗处且居高临下,迫使罗县长他们处于十分不利的态势。罗县长想,既然土匪处于优势,就不存在此时放回人质之可能,那么,就应尽早撤退,另想办法救人才对。平潭县沦陷后,罗县长退到福清境内继续组织游击队抗日,在福清人中威望很高,是阿海敬仰的人物。因此,他有能力制止阿海要去拼死的莽撞行为,并要阿海回林府计议救人方案。
阿头在枪声停后,对着郁家贵大发脾气:“让你去夺回自己的妻儿,你倒好,弄来个大肚子婆娘,看你怎么收场!”其实阿头更恼火的是,惹怒了那姓罗的,今后山上不得安宁。因此,他气呼呼地带走人马,把郁家贵、张四他俩甩下。
依妹虽然声音沙哑了,但仍在极力哭着、喊叫着。郁家贵不知如何是好。张四说:“送她回去是做不到的,就把她放在这里吧,你放心,总会有过路人去报信,阿海必来接回。”
但郁家贵不同意,他往四周看了看,行人绝迹。是的,这年头人们听到枪声,谁还敢朝这方向来!
张四是为姓郁的口袋里的金银讲“义气”的,你要报复阿海吗?我拔刀相助。此刻他看到这姓郁的行事怪异:又想报复阿海,又不舍得亏待依妹。那么,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郁家贵用绑架依妹来报复阿海,自是打着“一箭双雕”的算盘:既可借以打击阿海,报夺妻之仇,又能如愿以偿当年对依妹朝思暮想,这一点张四是不知道的。但这两个莽汉都未细想这临产的孕妇是个烫手番薯!在依妹叫肚子痛的时候,张四才感到此事棘手,郁家贵更为慌乱不安。此刻把依妹置于荒山野岭喂老虎,自己逃之夭夭吗?郁家贵看着依妹,感到于心难忍。于是,他请求张四:“老兄帮忙帮到底,把她送到张家村去!”
“你开什么玩笑!我伯父不把我给毙了?”张四虽然也想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必须这样要价。
“我郁某是知恩必报的,莫说你老兄本人,就连令伯大人,我也不忘。一时间我是很难得到他老先生的谅解,但你我就护送到村口为止,让抬轿的送她到张家,如此可好?”郁家贵先许诺随之用商量的口气请求道。
“你硬要这么做,我也没话可说。”张四答应了。
依妹经此折腾,惊慌中宫缩一阵紧过一阵,呼痛不已。郁家贵不断在轿旁安慰:“快到了!快到了,到了张家村,一切就会好。”嗨!早知如此,何必自找麻烦,姓郁的真是湿手沾了面粉!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催促轿夫赶路。这两个轿夫虽然都是来自张家村的“临时帮”,熟悉山路又收了郁家贵的银子,毕竟山坡陡峭,他们也不敢放开大步。
太阳落山了。晚霞穿不透密林,山径显得昏暗而阴冷,轿夫的脚步更缓慢了。依妹从惊慌、恐惧和拼死的绝望中熬过来。她信得过张老伯,听说要把她抬到张家去便萌生了一种希望。这希望与阿海与她跟阿海的孩子连在一起的时候,使得她经受住疼痛。这希望又使她近乎本能的信念占了上风:“海哥一定会来救我!”可是,产程在继续推进,在接近张家庄时,羊水已破,轿夫们嗅之大叫倒霉!
轿夫按张四的吩咐,到了张雅悟的家门口,放下依妹并敲几下大门后立即溜走。张家人还没入睡,开门之后一家人都乱了套。这不是一般的不速之客,即使普通人家,也要为产妇作长时间的准备,何况突如其来的,能叫张家不忙乱吗?张雅悟老人没有去仔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依妹一句话就明白了。老人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哟!”他为人本来就厚道好客,各方各面的人他都不得罪,何况这是救人于危难之时。他对林尚南孙女落到这番境地,心里是很同情的。虽然他也想到,如果出生的是男孩,岂不分走他张家的福气?但他又想,祸福是天定的,听天由命吧,勉强不得,不是说福过了头就是祸吗?也许分走一点福气才能保我张家代代平安呢。想到这里,老人心中倒有一阵快慰,心神就安定下来。
张老太看到依妹已“见红”,便叫儿媳赶快去请接生婆。她自己忙着找出一把南洋剪刀,之后,才想到应当给依妹熬一碗红糖汤。
老太端碗要让依妹喝红糖汤的时候,发现依妹全身发抖,衣裳湿透,便赶紧用棉被把她紧紧裹住。老人知道,产前受风寒是要命的事。依妹喝下一碗红糖汤,身体暖和得多了,但阵痛又起。接生婆进门就先摸一摸依妹的肚子,经验老到地说:“快了,快了!”的确,没过多久,接生婆的双手,十分认真地在她那比手还脏的围裙上搽一搽,就在依妹椎心呼痛中,捧出一个虽是提前出世但块头不小的男孩。这婴儿在剪断脐带,尚未给倒悬拍屁股的时候,就“哇!”的一声哭响。疲弱的依妹,张眼见到儿子时,泪如泉涌。
山里人除了储存干货待客之外,也多有些常备的药物应急。他们不必请医生,照传统就给产妇熬了金银花、甘草汤喝下。的确,莫说在山里,就是在渔溪镇上,请医生也不过如此。张家在这山村里算是富裕的望族,食宿条件都好,而且张老夫妇及其一家又是如此热情照应客人,依妹在这样的环境中坐月子,比哪儿都不差,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哟!
张雅悟在客厅里听说依妹生下的是个男孩,便进一步想:我张某已子孙满堂,人家牛田哥几代单传,分点福分给他也是应当的;自古道好有好报,人生何处不相逢,岂知来日我张某不需人助?因此,他决定放一串鞭炮道贺。他还想定,如果村里人问及,就说“义子添丁”。乱世之中有阿海这样的义子,是福不是祸。于是,在鞭炮硝烟散了之后,老爷子召集家人,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决定留依妹在我们家里坐月子,要像对待亲人一样,好好照料她。”并对儿子说:“你明日一早去渔溪街上走一趟,把事态告诉你姐夫及亲家翁,并表达我要收阿海做义子的这层意思。要请亲家翁说服阿海,切不可此时鲁莽进山,以免节外生枝。”老人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请转告林大少爷……”他儿子大胆更正道:“如今称林大老爷。”父亲接着说:“反正老亲家知道指的是谁,请林府一百个放心,我们会像对待儿媳那样,照顾好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外孙。”
自从亲家翁曾殿臣含糊其词地告诉他有关依妹的身世之后,张雅悟就认定依妹是林大少爷的女儿,虽然,继祖本身还稀里糊涂。都说张雅悟为人忠厚,但他照应依妹,却一下子卖了王、林、曾三家的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