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摆着几件古铜色的家具，有方桌、条案、杌凳、坐墩、扶手椅，全是明代样式，看上去简练、质朴、典雅、大方，墙上挂有郑板桥的瘦竹、元朝王冕的梅花。蔡守信端坐于椅上，盯着茶几上那枚夜明珠发呆。这是枚鸡蛋大小的青色石头，看上去并无特别，只有到晚上，它才会用荧光体现自身的价值。
夜明珠古称“随珠”、“悬珠”、“垂棘”、“明月珠”，等等。据说早在史前炎帝时，已经出现过夜明珠了，如神农氏有石球之王号称“夜矿”。春秋战国时代有“悬黎”和“垂棘之璧”。秦始皇殉葬夜明珠，在陵墓中“以代膏烛”。武则天赐予玄宗玉龙于夜明珠。宋元明时，皇室尤喜夜明珠。
蔡守信伸手捻了下那颗珠子，它就像陀螺似地旋转起来，传出轻微的唰唰声音。这时，柴少武前来汇报说：“冯掌柜前来拜访。”蔡守信伸手握住那枚正转得欢的珠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给这枚珠子配上锦盒。”说着把珠子递给柴少武，倒背着手来到了店铺，见冯招财正在看店中摆放的那件巨大的唐三彩陶马。这是尊大型的唐三彩陶马，气宇轩昂，看上去极有个性，有情调，有姿态。它线条流畅，骨肉均匀，神完气足，加上斑斓绚丽的彩釉，看上去极为不同凡响。万宝堂开店后，蔡守信发现别的店里都有镇店之宝，有的在店中或摆巨型砚台，或摆放硕大的玉雕件，或在影壁墙挂幅珍贵的古画，借以彰显店的实力，于是他就把家藏的这匹唐三彩陶马运来，摆在店里。
冯招财扭头看到蔡守信后，马上点头哈腰，赔着笑脸施礼道：“蔡掌柜，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现在想来，小的肚量太小了，其实就是您店里的牌大点儿，这又不碍我啥事儿，我却莫名其妙地跟您较上劲儿了，真是太不该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个掐丝法琅的鼻烟壶，放到柜台上，“这是件小玩意儿，请您笑纳。”
鼻烟壶是盛鼻烟的容器，小可手握，便于携带。这东西是在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多采用瓷、铜、象牙、玉石、玛瑙、琥珀等材质。蔡守信拿起鼻烟壶来，心里在想，他冯招财花两千两银子买了堆劈柴，按说应在家里咬牙切齿，怎么跑到这里赔礼道歉来了？难道，他已经知道此店有皇宫背景？随后感到不可能，因为那少音都不知道，他冯招财哪会知晓。蔡守信感到有必要摸清冯招财的真实目的，于是笑着说：“冯掌柜您太客气了，实在受之有愧。”
“就是件小玩意儿，您不要说明您还没有原谅我。”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
蔡守信把冯招财领到客厅，问冯招财喝什么茶。冯招财笑着说：“我喝茶喝不出孬好来。”蔡守信说：“既然这样，我给你推荐喝点儿太平猴魁茶吧。这款茶并非人采，而是猴子采的茶。不过，猴子洗没洗手我就不知道了。”
“猴子采的茶？”冯招财惊异道，“猴子也能采茶，那我得尝尝。”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冯招财显得彬彬有礼，谦虚之极，还频频表白，以后店里来了货，让万宝堂先挑，并给他最低的价……告辞时，冯招财频频回头施礼：“蔡掌柜不用送了，抽空小的专门设宴向您谢罪。”蔡守信站在店门前，看着冯招财肥硕的背影跨过街道，钻进聚鑫斋里，心里在想，他冯招财是不是中邪了，为何把自己低调成夹着尾巴的小狗，还送了价值不菲的鼻烟壶？柴少武凑过来，说：“蔡叔，他冯招财终于服软了吧。”
蔡守信说：“马上把赵师傅、高师傅叫到后堂，商量件事。”
在会上，蔡守信把那个珐琅彩的鼻烟壶放到茶几上，说了说冯招财拜访的事。赵文轩摇头道：“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突然这么客气，肯定有阴谋。”高志光伸手拿起来那件鼻烟壶，眯着眼睛道：“康熙年间的珍品，瞧这做工，瞧这包浆，啧，好东西！”
“志光，先别摆弄那个，说说你的意见。”
“刚才你们说什么？”
蔡守信脸色沉下来。赵文轩马上把刚才说的事重复了，高志光点头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收购咱们的牌子，上当受骗，因此知道咱们不好惹，于是前来凑近乎。对这样的小人来说，欺软怕硬是他们的本色，没什么特别的。”
蔡守信坚信，像冯招财这种货色的人，不赚便宜就感到吃了大亏，是不会轻易服软的。他预感到，冯招财正在策划对付万宝堂，至于什么样的计划不知道，但肯定是有阴谋。蔡守信说：“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少武，要加强看护宅院，别让冯招财有机可乘。”这时，店里的伙计进来，说有个陌生人让来传话，后堂有事相商。
“好的，我知道了。”蔡守信站起来点头说。
“后堂”这个说法，是内务府总管庆宽定的暗号，到时派人来说后堂有事，就是说庆宽找他有事。这样的说法，不至于引起大家的怀疑。
赵文轩问：“后堂，有什么事？”
蔡守信说：“后堂是个朋友，当年他去南方买瓷儿认识的。”
随后，蔡守信拿上刚从冯招财手中骗来的夜明珠，走到琉璃厂外的大街上，租了辆马车奔向皇宫见庆宽。庆宽生于清道光二十八年，早年就读于北京翠微山东之灵光寺，受教于法华大师。他幼即习画，初学山东画家袁瑞寿，又从戴醇士学习山水，最后向河南王丹麓学花卉，在绘画上，他的水墨设色很有成就。由于庆宽工书善画，供职于醇亲王府，从事书法和绘画，很受醇亲王的器重。庆宽由醇亲王府进入清宫内务府，历任内郎、堂郎中、晋三院卿，得到了慈禧的看重，当上了内务府总管，掌管皇家之衣、食、住、行、祭祀、朝贺礼仪、皇子公主事务、宫内筵宴、宫内及圆明园等。
蔡守信见到庆宽后，把夜明珠献上：“大人，这是下官淘换的一件夜明珠。”
庆宽把锦盒打开，发现个头够大，品相极佳，微微点头道：“老佛爷昨儿打牌时还问本官，宫中流失之宝查得怎么样了，本官无法回答，如今献上这个玩意儿，也能应付几下。不过守信你得抓紧了，时间长了，如果没有成效，老佛爷会怪罪的。”
蔡守信为难地说：“万宝堂是家新店，我等又是生脸儿，没有信誉与口碑，大家肯定不会把好东西送来过眼。下官在想，我们应该尽快让大家知道万宝堂的实力，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把东西拿来，才能查到宫中流失的宝物。”
庆宽点点头，问：“那你的想法是？”
蔡守信说：“您能不能派人带着几件宫里的至宝到琉璃厂兜售，要求天价，必然会引起商家关注，这时候万宝堂趁机收了，足以证明万宝堂的实力。相信此后，持有宫中流失之宝的商户便会到店里走动，然后我们再根据情况收缴。”
庆宽想了想，说：“办法倒是可行，不过把宫中的珍玩带出去，稍有不慎，如有遗失，我们责任大了！”沉吟一下又道：“这个，这个。那好吧，本官就派人带着一件鬼谷下山，一对乾隆爷时代的粉彩镂空瓷瓶，租用古宝斋的店面展出，你三天内完成交易。”
“古宝斋是？”蔡守信以为是另一家宫店外设。
“噢，是这样的，古宝斋的石运达是地方某官员的堂弟。上次他到京办事，曾到府上小坐，拜托我给予照顾。咱们对他知根知底的，把宝贝放他那儿展出，可以降低风险。”
在琉璃厂这条街上，大家背地里聊起刘三礼来，说得好听的是冯招财的尾巴、耳朵，说得不好听的是狼狈为奸的狈，是哈巴狗。刘三礼对冯招财言从计听，路人皆知的目的是奔着潘九斤铲地皮得的宝贝去的，但大家做梦都不会想到是，火柴棍似的刘三礼，竟然暗恋着冯招财肥硕的老婆。
潘五妹是个大号的女人，不只身材高大腰粗臀圆，两乳也是硕大无比，脚也是天足，从没有缠过。她还嗓门大，说话粗，脾气大大咧咧，大手大脚。按说除了胸前的丰满外，其余的“大”加到女人身上，真不敢恭维，但是，瘦得像伞把似的文文绉绉的刘三礼，却被她的“大”折服了，因此把三宝斋的生意扔给伙计，每天多半时间都泡在聚鑫斋里。这当儿，刘掌柜就坐在冯招财卧室里的椅子上，目光不时掠过摆在床前的两个船样的绣花鞋上。
潘五妹横在炕上，咕噜咕噜吸着水烟袋。冯招财用手捏着她的小腿，说：“九斤说了，等把眼前的几个坟子掏了就来对付蔡守信，用不了多久，这条街上就没有万宝堂了。”
“冯爷，小的感到蔡守信好像并不简单，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你看你，怎么就知道灭自己的威风，长人家的志气呢。”
潘五妹“啵”地把烟嘴拔出，瞪眼道：“冯招财你这头猪。当初三礼就说让九斤对付万宝堂，你非拿老娘的珠子去换牌匾，结果珠子没了，还买了堆高价劈柴，变成了笑话。要是这次，你再给老娘丢脸，老娘就用斧头把你劈了。”
“放心吧，到时候让九斤多带几个兄弟回来。”
“冯爷，你可不能再惹五妹生气了，生气对身子不好。”
潘五妹说：“他冯招财没安好心，是存心想把我气死，好娶个小的。冯招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老娘活着，你就别想了。”
冯招财说：“三礼，没事回去吧。”
刘掌柜站起来，目光从潘五妹身上掠过，说：“那我回了。”
刘三礼在回去的路上，听说古宝斋摆出了几件宝贝，是名贵的鬼谷下山瓷罐，还有对乾隆粉彩镂空瓷瓶，便直接奔了古宝斋。
“鬼谷下山”的故事出自《战国策》。故事说战国时期，燕国和齐国交战，为齐国效命的孙膑为敌方所擒，师父鬼谷子率领众人一行下山前往营救。元代青花人物罐“鬼谷下山”描绘的就是鬼谷子下山的情景。这个罐子高27.5厘米，径宽33厘米，素底厚圈足，肩丰圆，短直颈，唇口稍厚，器腹以浓艳的钴蓝釉通体描绘。一行至溪涧板桥的清道者，乘坐在辔以虎豹的双轮车上，前有两步行兵卒，后有一少年将军骑马配弓，右手摇一绣有“鬼谷”二字的旌旗，隔着嶔崎山石，一位着宋代朝服朝冠的文官骑马回首顾盼，左手持笏，神韵生动，画意流畅。罐颈部绘饰波浪纹，肩上则为缠枝牡丹纹，罐身近底处绘内含吉祥纹的莲瓣纹。
乾隆粉彩镂空瓷瓶，清代乾隆时期的官窑产品，花瓶高40厘米，黄色喇叭口，双层瓶胆结构，透过镂空外胆的洞眼儿可以隐约看到内胆。瓶身外壁绘有中国传统吉祥物鲤鱼，底部印有“大清乾隆”字样。这瓶，行里人一打眼就知道是宫里的藏品，市面上极难碰到。
刘掌柜来到古宝斋，见有几个掌柜正围着看那几件宝贝，他掏出放大镜来凑上去，但由于隔着玻璃罩子，也没法细看。刘掌柜终于又找到回聚鑫斋的理由了，把放大镜插进袖里，匆匆去了。他折回到聚鑫斋，见潘五妹正在院里撅着屁股洗头，就凑过去说：“我帮忙给你换水。”潘五妹从胯下看到刘掌柜，说：“这么快回来，有事？”
“街上出现了几件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我想让冯爷去看看。”
“正在睡觉，去把他叫醒。”
“不忙，不忙，我先给你换水。”
刘掌柜就像猴似地蹲在那里，看到了潘五妹领下的浮白与丰满，心里嗵嗵直跳，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压抑着蓬勃的冲动。刘掌柜扭头看看厢房，听到冯招财那响亮的呼噜声，真盼着他永远也不要醒过来，盼着他突然暴死。潘五妹就在刘掌柜的心猿意马下，把头洗了，擦去水分，两只脚嗵嗵敲着地板，来到卧室里，伸手拍在冯招财屁股上，就像放了个火鞭：“起来，刘三礼有事找你。”
冯招财问：“什么事，不刚走了吗？”
潘五妹说：“说是街上见到几件宫里流出来的宝贝，让你去看看。”
冯招财赶忙爬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在哪里？在哪里？”
潘五妹身后的刘三礼说：“冯爷，东西就在古宝斋。这可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东西，咱们买不起，去看看也是福气。”
冯招财把脚套进鞋里：“什么宝贝？”
刘三礼说：“一个罕见的鬼谷下山瓷罐，一对乾隆粉彩镂空瓷瓶。”
冯招财说：“我以为什么宝贝，不就几个瓶瓶罐罐吗。”
刘三礼说：“冯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宫中的瓶瓶罐罐，一般出自名窑，件件精品，再者，都是皇上皇后们把玩过的。”
冯招财听说是皇上皇后们把玩过的，感兴趣了，说：“那去瞅一眼。”
潘五妹说：“既然是罕见的东西，老娘也去瞅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