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水仍是未有一丝停歇迹象,于茫茫夜色中,卫钧睁着一双血红的眸子,语气似是哀求道,“想来我在这居里已住上半月,深知你与雪融关系甚密,由此,我才放心托你帮我。”
花未落将他请进屋里,重燃起一支新烛,微微摇曳的烛光里映着他指间的一抹血红。花未落深叹一口气,才递与他一条脸巾,道,“既与雪融有关,我自当竭力。”
雨滴嗒嗒的砸着窗纸,似是决心冲进屋里寻那一丝光亮的飞蛾。倾耳听去,竟有些撕心之痛。
卫钧微湿的墨发紧贴着前额,挂着的滴滴水珠映着紧蹙的眉头。他提手一擦,点点头道,“未落可知我与雪融前尘之事?”
花未落沏茶的素手微微一顿,复而扯唇一笑,道,“一知半晓而已。”
虽是花未落与雪融关系甚好,却也不是详知她的旧事,只知那事伤她甚深,抑或伤至入骨,是以,亦是不想她再忆起伤怀罢,才一直闭口不提的。如今想来,自己确实只是一知半晓而已。
闻言,卫钧垂头苦笑,嘲道,“的确,她不必再提起。毕竟为我不值得,为旧情亦不过笑谈罢。”
卫钧想起以往种种,长叹一气,道,“我与雪融本都是前朝官宦子弟,自夏亡后,便随同父辈一齐逃亡邺城经商……”
三载前,殷商邺城内,桃花十里掀起滚滚粉浪,花香四溢沁入心房,留下一抹桃红。
树下一只颀长的身影握着一捧桃花瓣,身旁摆着紫红色的瓷罐,几缕酒香迎风吹进秀鼻,叶倾眉舒心的一笑,自语,“可是酿成了!”
叶倾眉将带着清露的桃花瓣撒进桃花酿里,又覆上百年的桃花树皮,上面再铺了些桃花树前的香泥,又将瓷罐放在桃花树下,并用些桃花枝遮了起来。
至此,叶倾眉才起身,解下挽起的紧袖,擦着额前的香汗,看着自己五年前与卫钧合酿合埋的桃花酿就要成为佳品时,不由弯起了唇角。
她想,这罐桃花酿定要在她与卫钧成婚之日启坛,到那时,定要给卫钧一个惊喜。想想卫钧那时该有的兴奋,叶倾眉便觉得那几日偷翻父亲古书,潜心研究古字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这时的她,起码还是幸福的。
天忽的变色,乌云密布,日月不显,一阵瑟瑟春风吹人入骨。
叶倾眉坐在书案前习字,窗子骤地被风吹开,掀起一沓绢帛,片刻前题下的字被侧翻的墨晕开,只留下一大片墨迹,丝毫不见那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风骤停,叶倾眉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心口似是被人塞着坨棉花般难受。垂眸之余,瞥见榻前的那盆紫罗兰倒在地上,丝毫没了生机,叶倾眉慌着扶起,顷刻,已是泪如雨下。
她当时不知为何会哭的如此凄惨,只是觉得那是卫钧送她的唯一物件,不舍得,抑或不甘心。
直到几日后,她才发现,原来,一切皆有定数,只是,她太过执着。
距叶倾眉与卫钧大婚仅剩四日,叶家开始布置喜宴以及嫁礼,全府皆沉浸在喜悦与忙碌中。卫钧趁着家奴疏范之余,翻墙而入,直跑向叶倾眉的闺阁,抬手敲门之际,房里传来一阵呜咽声,听着却不是叶倾眉的。
房里燃着红烛,挂着喜帘,榻上摆着红被,地上铺着红毯,满室的喜红刹时却有些骇人。
叶倾眉坐在枣桌前,仔细的绣着鸳鸯戏水图,眼中尽是喜悦与娇羞。这是她绣与卫钧和自己的,她说过,要在他的书案后挂着它,时刻感觉着有她在。想着半晌,她放下手中的针黹,微偏过头来,望着跪在地上嘤嘤抽泣的女子,道,“说吧,何事?”
那女子顷刻收起娇弱之态,转而一副恳然求之道,“我与卫郎早行合卺之礼,望叶小姐成全我与卫郎之事,璎儿定当做牛马相报。”
叶倾眉微微一怔,站起身来,一袭流苏璎珞咯咯作响,蹙颦道,“卫郎?我如何知他为何人,又如何成全你们?”
窗外的卫钧身子不住的颤着,双眸因惊讶慌措而失去焦距,只是一个劲的念着“璎儿……”
风再次吹开窗子,一阵入骨凉的风钻入颈间。叶倾眉望着窗外一脸悲痛之色的卫钧,刹那明白些什么,却也不道明,或许是盼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告诉她,卫郎不是卫钧,这不过巧合罢,哪怕是骗骗她也好呢!
但事实终究差强人意,璎儿提起袖子抹去眼角的清泪,哀声道,“请叶小姐让爱。”
叶倾眉勾起唇角,又悠然坐下,抿了口茶,笑道,“让爱?可以,不过我的东西挺多,不知你索要哪样?”
语毕,不等璎儿答话,叶倾眉便将卫钧请进屋里,柔声细语道,“这位妹妹在我们即将合卺前求我让爱,却不知向我索要何物,夫君,你看,我可否要舍爱成全?”
叶倾眉挽着卫钧的胳膊,她感觉的到,此刻的卫钧身子如此僵硬,而且在这个女人面前,完全失了分寸。
叶倾眉见卫钧半天不答话,便又坚定几分,松了手,转而扶起跪在地上的璎儿,这可是他夫君的妻子,怎可懈怠。
握着璎儿的手,叶倾眉才勉强站定。她笑道,“我夫君一直如此,姑娘见谅。他自幼便身子弱,离不了参汤,不过只得晌午饮汤,早晚身子消受不起。他喜爱桃花树,以前总跟我念叨着想找处有桃树,有小屋的地方避世,不过只是儿时的笑谈,不必当真,不过到时在院里种两棵也不碍事。还有,他房里有株紫罗兰,想来这几日便凋得差不多几,我寻思着过几日便扔去罢,省的见着烦心。夫君他怕冷,逢至冬季,总得给他备几床被子,置几套冬衣,不过你别笑我,这些都是我向他跟前的奴人打听来的,否则,还未行礼,怎能失了礼数不是?想想,我与夫君自幼便相识,他的习惯懒心我知晓的清清楚楚,是以,才不免多嘴几句。姑娘,看你长得蛮清秀,不如,我就让爱罢,反正我东西多着呢不是。”
叶倾眉抬手揉着暴突的穴道,递过刚绣好的图,又道,“不过,夫君在忙事时,不喜人打扰,是以,我也见不着他几面,天天便捧着绣些花鸟草木的打发时间。这是新绣的,你拿去罢。当是我祝福你与卫郎的好合之愿,我有些困倦,先回罢。”
叶倾眉拖着离魂的肉躯走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她只觉得好累好倦,好像找个没人的地方歇歇,然后告诉自己,这只是梦,是个许久都不曾梦过的梦。她似乎看到前方有道白光,里面摆着他与她酿的桃花酿,他送她的紫罗兰,他背着她跳方格,他陪她习字弹琴,他霸道的捉弄那些富商公子,他告诉他们她会是他唯一的妻子,他会在她练不好厨艺时说她是笨蛋,却又一步步教她怎么掌握要领,他给了她所有希望与未来,而后再将它一点点碎成齑粉。
她害怕一个人,他知道,所以他自小从未离开过她一步。她早该知道,在他总以课业忙为借口躲避她,在他会突的将她一个人扔在街上,在他从未说过爱她时她就该知悉,这一切,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或许,他只是把她当作亲人,当作年少时的习惯,当作他生命中本就该出现的人。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只当是经年一场自以为是的梦。
她好像听到卫钧叫她留下,好像听到璎儿说对不起,也好像听到卫钧说这是她的家。是吗?是她的家吗?好像是的,差点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不顾父亲的震怒誓死要退婚的,只看见那一抹抹刺眼的红从她视线里出现,落下,消失。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殷红的大门的,只听到父亲逼她若不成婚,便永不得踏入的冷言。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觉得这里再容不下自己,她一定得离开,为自己,也为卫钧,更为叶卫两家的深交。
最后一次,她来到桃树前,搬出那坛桃花酿,喝得酩酊大醉。这酒,一人喝,果然是苦的。她大醉三日,天为被,地为席,桃树为庇护,生生将这一切理得清楚,放得干脆。她将树上的桃花尽数抖落,再一瓣瓣拾起,伙同她砸碎的瓷罐一起埋在桃花树根处。
她深知,这一切,皆是天命。那日,天公作祟,将她的美好心愿染得看不到希望,将他唯一送与她的物件生生摧毁,她并非毫无感觉,只是不愿承认,不愿在这场梦里醒来而已。
她不想怨天尤人,她只当是自己不够清明,执念太深,她不想恨任何人,也不想怪任何人,她只当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枉生了他人,害得有情人不得眷属,自己才终成这副模样的。
放下,就好。时间,会把一切都变淡的。
无根水终是停了,转眼已是天明,花未落轻叹一气,分了杯茶与卫钧。她不知卫钧究竟是以何种心情来说此事的。若说他无情,往日待叶倾眉,便是现在的雪融亦是无微不至,细心呵护。若说他有情,当初却任由雪融无依无落,最终入到埜居门下。这情事,终究是太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