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太平御览》记载:“(桀)乃与妹喜及诸嬖妾同舟浮海,奔于南巢之山而死。”
虽有史料如是记载,但昔日之事,怕是也只有姒履癸自己知悉其中始末缘由。
据说姒履癸逃往南巢山当日,便挥剑妺喜,径自一人逃亡。
犹记得当日,南巢山下,白骨累累,寒雪蔌蔌。
姒履癸面色如霜,眸中似淬了寒冰,剑指妺喜,道:“是时候了。”
妺喜轻拢鬓间的碎发,道:“你,究竟是有多恨我?”
姒履癸咬牙切齿道:“恨?你害我国破家亡,害我臣民皆死于殷商剑下,你是我姒履癸此生最大的敌人,你说我有多恨你呢?”
妺喜冷笑一声:“对!我是罪人,是祸国妖女,是天下第一狐狸精,是不知廉耻媚惑君王的贱人,我最该死。可你呢,你碎了我原本幸福的梦,毁了我期待着的生活,是你让我成为复仇的政治工具,深锁在这面热心冷的宫墙内,酿造了我这悲凉的一生,这一切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不过你也很可怜,可怜成了亡国奴,可怜成了孤家寡人,可怜成了天下最傻最傻的人,可怜成了史上第一昏聩无能的君王。”
剑入身,很凉;剑刺心,很痛。
捂着心口,看着银剑上粘稠的鲜血,妺喜决然想不到她在凡世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刹那,她好想那个会针黹,会采珠,会浣纱,会舞墨的她。虽不得与知心人厮守,但却不至于落得敌对仇怨的结点。
三百年,怎的如此短暂?****,怎的如此不堪?
姒履癸那剑入心,断的是他们的缘,逝的是他们的情。
可这世上最道不清,理不顺的便是情,不论是亲情或是爱情,试问这世间谁能真正逃脱的掉?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情倒也罢,心里一时难过而已,有时间这良药何愁不会痊愈。但恐就恐在两厢情愿却不得两厢厮守之情,这本是乾坤下最愁人之事罢,却又添得祸国情仇,这便是天道人情有意成全这番深情,也怕这对有情人化解不掉所谓的世俗恩仇,可不就是天意弄人,而人亦冥顽不灵所致吗?
再说妺喜又何尝不懂这番伦常,只是世人总是如此,在天不顺你时,你便立誓要扭转乾坤,讨伐天道,而当一切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时,又会借口一些世俗命轮来逃避。为何不顺从心意呢?何苦总去追随一些本就飘渺的东西呢?
虽是如是说,但再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人或仙,甚至神,只要一沾情字,便再无禅心佛缘。好者彼此厮守,尝尽人意****,坏者相坠魔道,受尽心魔饲骨。由此观之,情,有时何尝不是惩罚。它让你一碰便深陷,过程美好难忘怀,最终却因一句命定而缘散情终。如此,可不就是苦尽一生。这情,当真比任何一种惩罚都让人刻骨铭心。
谁也不知姒履癸和妺喜究竟爱彼此多深,恨彼此多深,他们或许是一时置气,抑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不论如何,他们注定此生纠缠不清,难以相忘,注定都要接受这惩罚。
世人一心苦追名利,执着爱恨,却往往不得善终。究其缘由,终是贪字为首,欲望为源头。红尘万丈中,人人不过尘粒,或聚或散,或起或落,虽是情深,奈何缘浅。
世界微尘里,人怎会全然从心而欲。风起,尘粒或许会因势而相互依偎,成为漫漫红尘中的伴侣。然风再起,尘粒亦会因势分离,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红尘里,薄情寡义者比比皆是。
(十六年后,重生山埜居)
莫及尘,莫及尘,莫再涉及红尘。
重生埜居,究竟是涅槃重生,还是万劫不复?莫及红尘,究竟是目空一切,还是念念不忘?
莫及尘自己亦是说不清,道不明,就他这隐居重生山十六年以来,他究竟是放下与否,他究竟为何如此执念?他苟存于世又是为何?
这是出现在他噩梦中最多也是最难的问题。
他想,若是这一切都再来一次,他会如何选择?摒弃世俗,顺从心意与妺喜隐居,共话桑麻?还是旧事重演?
扰他何止千千个噩梦,万万次愁绪。
琴声悠悠扬扬,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清澈起伏,似一股涓涓细流涌入心海,又如一腔恨怨撞击心岩,让人时临桃源仙境,赏世外逍遥之景,怡迷蒙怀愁之心,又时现地狱修罗,尝百态辛酸之苦,牵魂灵梦魇之情。
纤纤玉指轻抚琴弦,流泻出醉人的音律,柔柔清风轻摆璎珞,碰撞出清脆的乐章,互融互和,轻轻漾漾的浮动于重生山。抚琴的是一位少女,她嘴角含笑,眸中却带泪,着一身红绡随风飘扬。
此曲若得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那世事便再无罅漏。
一曲毕,她抱着长厮琴缓缓走向莫及尘,念道:“恰是僦人逢殛日,该得奕世还窀穸。萋萋芳草早又是,讵为羸露旧事生?”
莫及尘含泪道:“十六载即逝,你终于还是肯见我一面了?”
妺喜兀地将怀中的长厮琴向空中一抛,挥剑砍断琴丝,长厮琴的残肢遗骸随即落地,惊起一阵尘土。
“见你又如何?不见你又如何?往事已逝,难道你仍妄想我对你一如既往的臣服吗?”
妺喜决绝的话语回荡在盎然的重生山上,久久不绝于耳。
莫及尘失魂落魄的捡起形肢不全的长厮琴,抱在怀里。
“你何苦如此?这琴,不是你的挚爱吗?”
妺喜冷笑道:“玩物而已,本就为怡情养心而存,如今不稀罕了,不要也罢,又何谈挚爱之说。”
莫及尘冷笑,道:“你果真还是没变呢!如此的违心言行仍是一副落落之态。”
当初的裂帛之嗜,俎人之悦,确实不过一时的淫乐而已。且论这长厮琴,又岂是玩物如此简单。犹忆当日,妺喜仅因拨断一根琴弦便大哭几日,宫人侍奴使尽解数亦皆无缓色,生是惊动姒履癸,将宫奴侍婢按数论罪,且命人寻得合心琴丝才得消停。若今日说来,这少不得与荒淫无道沾边,亦全然辩不得妺喜对长厮琴究竟作何情意,但要让他完全信服这番辩驳,总归还是不尽然的。
妺喜似是不甘承认这番,便将冷剑放在脖颈间,“玩物便是玩物,何得这番谬论。何况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无论有施,还是大夏,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命定的。既是如此,你又有何立场?”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带着丝丝冷意。
妺喜像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妖冶却绝望,炽烈却冰冷。
血流了一地,染红了重生山,染红了长厮琴,染红了莫及尘的手。
“妺喜……”
莫及尘被梦惊醒,冷汗涔涔,怀中却仍紧紧抱着长厮琴。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长厮琴,又望向窗外被簌簌风声吹落的茑萝花,不禁苦笑。
恰是僦人逢殛日,该得奕世还窀穸。萋萋芳草早又是,讵为羸露旧事生?
妺喜,你叫我怎能不为旧事愁?十六年誓言固然重要,然而十年厮守和一朝耻辱又岂能轻易放下?
窗外泠泠雨声,簌簌风声交杂而鸣,如一曲时喜时忧的交响乐。
可扰莫及尘愈发忧愁不止于此。说起来,便是前几日琅琊山千绝阁的阁主代翊托人送来请柬,道是他长妹不日将行合卺之礼,邀他前去赴宴,一是为赶去道喜,二是赴他琅琊山一叙旧情。倒不是莫及尘不喜这赴宴吃酒,只是因着些前尘旧事不想再生事端罢了。
那还是殷商灭夏初建之际,莫及尘仍是亡国君主姒履癸,他初逃至重生山,被当时埜居居主炎洛收归门下,成为座下六弟子并且更名为莫及尘。同门都不知他是何来历,却皆知他很受师父炎洛重视,便也不多嘴些。直至他到埜居两个月,炎洛突地传位于他,并驱散他座下其余弟子,便从此云游没了音信。
他座下弟子,大多是从小便跟随左右,尤其大弟子代修,甚至与其长女炎绯成婚。因此众弟子早已认为代修便是重生埜居第十九代居主,代修更是自认为理所应当,没承想却被初来且身份不明的莫及尘袭位,多少心里不甘愤然。
莫说代修不依,莫及尘开始何尝不是死活不依。他劫后余生,只一心盼后生安然无恙,从未觊觎过所谓的居主之位,更何况他又怎会不知这其中利害?可他终耐不住炎洛的句句箴言论理,想想还有他那再造之恩也不好驳回,便也承了下来。
可谁承想这一承便承出了大害。炎洛虽将他座下弟子尽数驱散,但奈何待他云游后,大弟子代修仍不心死。是以,他不惜抛下身怀六甲的炎绯,集结同门直逼无妄殿,威胁莫及尘禅位。殊不知莫及尘不当则以礼数待之,当则宜有大雅大方大明之态。他当日应下这居主之位,自然是要尽心竭力保全埜居的,但即使如此,他亦不可能任由他妄为。
于是乎,他深明大义地将代修请上大殿,以礼待道:“你我毕竟同门,若是你肯早些驱散众弟子,承师父之愿,归隐田居。如今之事,我便看做玩笑罢了。”
可奈何这代修虽是炎洛座下首徒,却也着实是个粗人,顾不得思着缘由利害,便咧咧道:“那倒不必,你也用不着多费这口舌,若是你今日不归还这居主之位,我是绝计不会离开的。”说着,便欲转身寻其他弟子。
“还你居主之位又如何?”
莫及尘带一脸笑意,仍是落落大方道。
代修听出这话里有回旋之地,便又转身道:“什么意思?”
未等莫及尘接下话,殿外便慌慌张张跑来一仆,扑倒代修脚下,身子不断颤抖道:“夫人她,早产了。”
就此,埜居之难算是平息。听居中弟子说,那日代修丢下众门徒回到琅琊山时,炎绯与他那尚未出世的小儿便已双亡。代修也不堪事实抑郁自杀,因此独留他那长子代翊,区区十岁,便能自理,甚至管理整个琅琊山,成为千绝阁阁主。如今说起,也着实是一段佳话啊!
可就此论来,代翊应该恨莫及尘才是。毕竟当初终此结点与他脱不掉干系的呀!
这确实让莫及尘犯了难。
依这态势看来,他若不赴此宴,便显得他小肚鸡肠,有失仪态,更甚不念往日师叔侄旧情。可若赴,却不知悉他是何用意,闹的不快事小,闹得天下人尽知可非小事。
莫及尘思寻着还有几日,何苦早早为难自己,想至此,便也安心安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