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3°04‘,东经107°01’。秦岭南麓。
七月底的时光总是难熬,栀香从高墙里飘出,流向泾洋河畔。
泾洋河的流水向来不丰,但两岸依旧建有十多米高的堤坝。东边那一侧,是杨扬初中的操场,与堤坝仅有一路之隔。
此刻杨扬正坐在河岸上,脚下是十米的高台。
夕阳把他的影子无限拉长,落在了公路上,与那辆他最钟爱的2011款雅马哈YBR125相连。
每年的这个季节,从西南方向吹过来的季风,总带着印度洋孟加拉湾的潮湿水汽,飘摇万里,最后在这海拔400米的地方形成降水。
天气虽然炎热,但由于经常下雨的缘故,空气中总是有一股湿湿的潮气。
泾洋河流水常年不断,虽不及黄河那般波澜壮阔,但也是汨汨不绝。汛期的时候,河面的两边差不多能到达堤坝的底端,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势恢宏的样子。
而此时,正是如此。
盛夏的雨往往琢磨不透,从来都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夕阳的回光照在白色的云朵上,映出斑斓的火烧云。偶尔有几只白鹭贴江飞过,最终鹤立江汀。
杨扬坐在高台上,静静的望着。他在雨后的傍晚从乡下的家里出发,去往学校边租住的房子那。
身后的初中校园里空无一人,他停车的公路边也是鲜有车辆经过,而不远处的泾洋河大桥上,却是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好像这么近的距离,竟然形成了两个世界。
其实他不是在望着什么,而是在发呆。
班主任今天中午的时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要他这两天就去学校办理毕业的相关手续。
杨扬一瞬间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想想也是,辛辛苦苦奋斗三年,就为了这么一纸通知书,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一点睡觉,而如今日思夜想的东西马上就要到手了,那么之后呢?他没想过。
他对未来的人生感到迷茫。
一想到这些,他瞬间觉得有一股凉意直袭胸口。这股凉意竟然无法阻挡,急往上窜去,好似要从头顶喷涌而出。
原来竟是胸口的那块石头在作祟。
杨扬那天晚上回家后,就把这颗石头收起来了,直到高考结束后的某一天,他在整理书籍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他仔细观察过这块石头,石头在灯下略显晶莹,露出淡淡的红褐色丝线。
他突发奇想,这么漂亮奇异的石头,何不做成挂坠送给她,她肯定会喜欢的。
第二天,杨扬就去专业的店铺里给这块石头穿了个孔,然后又精心选了一条项链,包上精美的包装。
这一晃,便是下午。
他心想这个时间正好,可以约她出来一起吃个饭,再把东西一送,傻子都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何况她还那么聪明!
杨扬飞快的回到家,一番忙碌之后终于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仔细打扮一下,虽谈不上多帅但也确实有模有样。
然后他写了一条短信:有没有时间?你出来一下,我想见见你。下午六点,步行街XXX。
写完他突然发现步行街虽然挺好但是太远,于是又连忙删掉重新写到:有空么,樱花二路路口,六点钟不见不散。
他反复读了几遍,觉得没什么问题,按下“确认”键。
樱花二路紧挨着学校,两头都与宽阔的大道相连,算是一条巷道。而第二中学的占地又像是“回”字中间的那个“口”,坐落在条条马路的中间。整条路的两边,各式餐馆,各种零食店,星罗棋布,鳞次栉比。
杨扬看了眼手表,时间是17:20。
从他租房子的地方到樱花二路的路口,一共需要十分钟。但是他还是想去早点,他怕女生等他,或者怕女生等太久,万一人家早去了呢?
其实他时间是很充裕的,他竟然在换衣服之前还悠悠的洗了个澡!
17:30,他准时到达。
第二中学的校门口前边是宽阔的大马路,来往的车道被中间顺着马路的花坛隔开,而另一边,则是新修的樱花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马路上车流不息,洪流滚滚。这是一条交通要道。
时间流逝,半个小时悄然过去,女生还没有来。
杨扬心想,女生出门之前总是要梳妆打扮的,所以迟到点不算什么。何况,早一点或者迟一点,只要不过分,其实都算是守时。
他这么想着,时间这么流着。
傍晚的霞光穿过厚重的卷积云照射下来,把云层染上了斑斓的色彩,像是锦鲤金黄色的鳞片。而金黄色泽的中间,又透露着微微的红色光晕。
这城市高高低低的建筑伫立在薄薄的光幕中,有一种午后的慵懒,仿佛海藻生长在森然的大海。
等人的时光总是漫长的,杨扬格外觉得这个傍晚的时间走的太慢。
金色的阳光照在杨扬的身上,他靠在路边的路灯杆上。阳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比路面高凸的过道上,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看影子一点一点的拉长,最后延伸到了路的中央。
路上行经的车辆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傍晚独有的热浪。空气中还残留着洒水车喷出的水汽,又夹杂着从地面散发的高温,仿佛水流冲入熊熊燃烧的烈火,给人一种待在烤箱里的感觉,燥热难受。
红色的太阳越走越西,离杨扬也越来越远。一阵凉风从学校对面的广场方向袭来,马路中间的花坛里高株三色堇的花瓣颜色正鲜。
地上杨扬的影子越来越淡,太阳从云层中收回最后一缕光,落下西边的山头。凉风穿过杨扬的身体,他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轻快了许多。
位于马路边缘的路灯终于撒下了烛火般昏黄的光,犹如天使把爱撒向人间,杨扬再一次的站在了光幕中,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是20:10。
杨扬从背靠的灯柱上起身,站直的瞬间一个趔趄,他连忙扶住了路灯的铁柱子,摆了摆脚腕。原来在这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他一直靠在杆子上基本没动过。起初的时候他还能东张西望的,以为她能从某一个方向仙子般降临,然后朝他说“嗨”。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地不这么想了,只希望她能来。结果“嗨”的声音没听见,他却站在这里听了两个小时的车流声。
车辆来来往往,轮子压过路面的声音洪钟大吕般在他脑海中回响着。他也只能发会儿呆,看会儿车,再发会儿呆,再看看自己的影子。后来影子没了,车也数够了,他好像觉得自己等不住了,结果发现竟然这么晚了。
广场上欢腾的人群并没有消散,反倒是由于夜幕的降临愈加喧闹了几分。人群嗡嗡的声音,马路上车辆来往的声音,鸣笛的声音,小卖部里电视机的声音,身后高墙里竹林中虫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觉得这些声音小了下去,都成了低声细语,成了全世界向他发出窃窃嘲笑的声音。
杨扬莫名的狂躁起来。
等什么等!三个小时了还没来,她还会来么?不会了!
你个傻子!
她骗了你!就算每天放学的时候你们总一起走过一段路,那又怎样?就算你总送早点给她,生日礼物也从没少过,那又怎样?
她骗了你!整个世界都知道你喜欢她,她会不知道?她可是年级第一啊!
你真傻,真的。你何必呢,又何苦呢,真的。
杨扬一拳打在杆子上,铁柱没有任何反应。“连你也瞧不起我!”说罢他又愤愤的一脚踢在柱子上,差点把自己弹倒。他觉得这路灯杆好像也在嘲笑他。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觉得天使之门朝自己洞开。杨扬在那一刻也这么觉得。
清秀的女生推着天蓝色的折叠车,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车筐里放着那个她最喜欢的藻蓝色斜挎包。那都是杨扬无比熟悉的东西,他经常见到。
女生今天披着头发,长发过肩。杨扬印象中的女生好像一直留着高一见面时那么长的头发,而且基本是扎起来的,如今这么长,看起来有种别样的感觉。她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上面玫红色,浅蓝色,淡黄色的斑点间隔布满。裙子刚好没过膝盖,露出了她纤细素白的小腿。浅红色的高跟鞋与地面不停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生从灯下走出来,带着浅浅的笑容。不时还朝左边看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忽然之间杨扬所有的恼怒全部消失溃散,心想终于还是等到你了。杨扬整理下衣领,让自己看起来不再那么疲惫。人都是这样,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总要表现出自己“良好”的一面,不管那之后你是混混,还是公司高管;不管你是学生,还是无业游民;不管你那时心情愉快还是情绪低落,只要见到她的一瞬间,所有的烦恼全部消失。哪怕外面的世界天塌了,地陷了,都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女生才能觉得不管你的世界有多大,但你的世界其实只有她。
杨扬满心欢喜,觉得自己的等待没有白费,终于要开花结果了。他往外迈出一步,可是脚怎么也落不下来。
瘦瘦高高的男生从本来被路灯杆挡住的地方出来,走在女生的左边。她们有说有笑,朝这边走过来。
杨扬楞住了,脑海里一瞬间成了空白。这种感觉就像你在漆黑无光的黑夜中着,突然背后出现了剧烈的光,你转过身,看见喜欢的女生站在光中,觉得她像个天使。你正要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女生动了,从光中走出来,好像在对你笑。这个时候你心底的花全部绽放,比春天里百花齐放还要灿烂,结果女生从光中走出来的时候,还牵着一头驴……
不知道男生对她说了什么,女生挥手打了男生一下。那是打么?明显不是啊。她觉得前面好像有人,然后抬头一看,发现了杨扬。
“咦,好巧啊,你在这干什么呢?”女生推着车子过来,站在杨扬面前,男生也走过来,同样站在杨扬的面前。
杨扬低头讪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敷衍道:“没什么事,等人呢”
“那你等到了么?”女生追问道。
“还没有”,杨扬的脑海彻底成了空白。
“哦,那我们先走了,你慢慢等吧,记得早点回去。”
“嗯,你先走吧,拜拜”杨扬挥了挥手,故作欢笑道。
“拜拜”,女生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推着车子汇入人潮。男生赶忙跟上。
背后看去女生的身影还是蛮好看的,一米六几的身高,恰到好处,怎么看都不腻。杨扬总能在人海中第一时间找到这个背影,有时候在街上偶遇,往往是杨扬看见了她,她却没看见杨扬。
杨扬再一次靠在了路灯杆上,只不过是用头顶在上面的。他双手下垂,已经没有力气了,手中的方形盒子也随之掉在地上,跳了几下才停住。忽然间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一脚踩在盒子上,木质的盒子瞬间破裂,露出了里面穿有项链的石头。
如今堪堪过去三十多个夜晚,可是他却记不清当初那个晚上他是怎么回到家的。
杨扬把石头从胸前拽出来放在手心里,仔细观察。那个晚上他把盒子踩碎后,并没有连石头一起扔掉,一是没有必要,再是没有意义。
夕阳早已落下山头,天色沉沉,只是还未黑尽。牧马河畔的风把杨扬从呆滞中吹醒,他从高台上爬起来,站在上面,然后把石头项链放回了胸前。
他从兜里掏出了车钥匙,启动摩托车。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整个车身都在震动。
他提上一把油门,然后一骑绝尘。
那些往事也许燃烧在气缸中,也许被碾碎在车轮下,也许镌刻在心间,浮在眉头。
也许随风而逝,
也许……
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