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镇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作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那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底的矿吗?呵!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呵!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那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作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的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材准备,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材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作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默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作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的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象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讧——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作越失望,再往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吗?一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作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不想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镇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暇预,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象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两夜来,我只为已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要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
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的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
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
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憭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的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
男人和女人
——庐隐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那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象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胜利以后
——庐隐
这屋子真太狭小了,在窗前摆上一张长方式的书桌,已经占去全面积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两张沙发和小茶几,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院子呢,也是整齐而狭小的,仿佛一块豆腐干的形势,在那里也不曾种些花草,只是划些四方形的印痕。无论是春之消息,怎样普遍人间,也绝对听不见莺燕的呢喃笑语,因此也免去了许多的烦闷,——杜鹃儿的悲啼和花魂的叹息,也都听不见了。住在这屋里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绝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来缠搅他们,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过路的和风,莺燕,仿佛可怜他们的冷寂且单调,而有时告诉他们春到了,或者是秋来了。这空谷的足音,其实未免多事呵!
这几天正临到春雨连绵,天空终日只是昏黯着,雨漏又不绝的繁响着,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更感到无聊。当屋主人平智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天上的阴云依旧积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觉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又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琼芳,正从后面的屋子里走了进来,见平智又睡了,便不去惊搅他,只怔怔坐在书案前,将陈旧的新闻纸整了整,恰巧看见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来的,她忙忙用剪刀剪开封口,念道:——
吾友琼芳:人事真是不可预料呢!我们一别三年,你一切自然和从前不同了。听说你已经作了母亲,你的小宝宝也已经会说话了。呵,琼芳!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当年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现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观了,不但你如些,便是我对于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叹!我现在将告诉你,我别你后一切的经过了:当我离开北京时,所给你最后的信,总以为沁芝从此海国天涯,飘宕以终——若果如此,琼芳不免为失意人叹命运不济。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观念中也许要激起心浪万丈,陨几滴怀念飘零人的伤心泪呢!——但事实这样,在人间的历程,我总算得了胜利。自与吾友别后,本定在暑假以后,到新大陆求学。然而事缘不巧,当我与绍青要走的消息传出后,不意被他的父亲侦知,不忍我们因婚姻未解决的缘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后始准作飘洋计。那时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论到我飘泊的身世,能有个结束,自然无不乐从,但想到婚后的种种牺牲,又不能不使我为之踌躇不绝!不过琼芳,我终竟为感情所战胜,我们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时,在爱神前膜拜了——而且双双膜拜了!当我们蜜月旅行中,我们曾到你我昔日游赏的海滨,在那里曾见几楹小屋,满铺着梨花碎瓣,衬着殷红色的墙砖十分鲜艳。屋外的窗子,正对着白浪滚滚的海面。我们坐在海边崖石上,只悄对默视,忽悲忽喜。琼芳,这种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实在难以形容。总之想到当初我同绍青结婚,所经过的愁苦艰辛,而有今日的胜利,自然足以骄人,但同时回味前尘,也不免五内凄楚。无如醉梦似的人生,当时我们更在醉梦深酣处,刹那间的迷恋,真觉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