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纪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会,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会,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1923年4月6日清明节午后
美丽的姑娘
——庐隐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曼丽
——庐隐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计,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息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上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的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芬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黯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
沙姊: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
江上的烟波最易使人起幻想的,我凭着船栏,看碧绿的江水奔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姊姊!这时我十分的兴奋,同时十分的骄傲,我想在这沉寂荒凉的沙漠似的中国里,到底叫我找到了肥美的草地水源,时代无论怎样的悲惨,我就努力的开垦,使这绿草蔓延全沙漠,使这水源润泽全沙漠,最后是全中国都成绿野芊绵的肥壤,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又是多么伟大的工作……
姊姊!我永远是这样幻想,不问沙鸥几番振翼,我都不曾为它的惊扰打断我的思路,姊姊你自然相信我一直是抱着这种痴想的。
然而谁知道幻想永远是在流动的,江水上立基础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姊姊!我真悲愤!我真惭愧!我现在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十分的萎靡,并不是我的身体支不起,实是我的精神受了惨酷的荼毒,再没方法振作呵!
姊姊!我惭恨不曾听你的忠告,——我不曾再三的慎重——我只抱着幼稚的狂热的爱国心,盲目的向前冲,结果我象是失了罗盘针的海船,在惊涛骇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最后,最后我触在礁石上了!姊姊!现在我是沉溺在失望的海底,不但找不到肥美的草地和水源,并且连希望去发现光明的勇气都没有了。姊姊!我实在不耐细说。
我本拼着将我的羞愤缄默的带到九泉,何必向悲惨人间哓舌;但是姊姊,最终我怀疑了,我的失败谁知不是我自己的欠高明,那么我又怪谁?在我死的以前,我怎可不向人间忏悔,最少也当向我亲爱的姊姊面前忏悔。
姊姊!请你看我这几页日记吧!那里是我彷徨歧路的残痕;同时也是一般没有主见的青年人,彷徨歧路的残痕;这是我坦白的口供,这是我藉以忏悔的唯一经签……
曼丽这封信,虽然只如幻云似的不可捉摸;但她涵盖着人间最深切的哀婉之情,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但我要继续看她的日记,我不得不极力镇静……
八月四日并个月以来,课后我总是在阅报室看报,觉得国事一天糟似一天,国际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下。内政呢!就更不堪说了,连年征战,到处惨象环生……眼看着梁倾巢覆,什么地方足以安身?况且故乡庭园又早被兵匪摧残得只剩些败瓦颓垣,唉!我只恨力薄才浅,救国有志,也不过仅仅有志而已!何时能成事实!
昨天杏农曾劝我加入某党,我是毫无主见,曾去问品绮,他也很赞成。
今午杏农又来了,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曼丽!你不要彷徨了。现在的中国除了推翻旧势力,培植新势力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希望国家兴盛呢?并且时候到了,你看世界已经不象从前那种死寂,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我们岂可不利用机会谋酬我们的夙愿呢?”我听了杏农的话,十分兴奋,恨不得立刻加入某党,与他们努力合作。后来杏农走了,我就写一封信给畹若,告诉他我现在已决定加入某党,就请他替我介绍。写完信后,我悄悄的想着中国局势的危急,除非许多志士出来肩负这困难,国家的前途,实在不堪设想呢……这一天,我全生命都浸在热血里了。
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某党了,当然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我真觉得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现在肩上居然担负起这万钧重的革命事业!我私心的欣慰,真没有法子形容呢!我好象有所发见,我觉得国事无论糟到什么地步,只要是真心爱国的志士,肯为国家牺牲一切,那末因此国家永不至沦亡,而且还可产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这里,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神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写信告诉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今天彤芬来信来,关于我加入某党,她似乎不大赞成。她的信说:“曼丽!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经加入某党,我自然相信你是因爱国而加入的,和现在一般投机分子不同,不过曼丽,你真了解某党的内容吗?你真是对于他们的主义毫无怀疑的信仰吗?你要革命,真有你认为必革的目标吗?曼丽,我觉得信仰主义和信仰宗教是一样的精神,耶稣吩咐他的门徒说:你们应当立刻跳下河去,拯救那个被溺的妇女和婴孩,那时节你能决不躇踌,决不怀疑的勇往直前吗?曼丽,我相信你的心是纯洁的;可是你的热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实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该对你发出这许多疑问,不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这里,我就不能缄默,曼丽,请你原谅我吧!
彤芬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我不禁回想我入党的仓猝,对于她所说的问题我实在未能详细的思量,我只凭着一腔的热血无目的的向人间喷射……唉!我今天心绪十分恶劣,我有点后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现在我已正式加入党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务都呈露紊乱的样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系统——这也许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其系统之所在,并不是它本身没有系统吧!可是也就够我彷徨了。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常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干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